首页 -> 2007年第5期
北方的河
作者:〔日本〕高井有一/作 帅松生/译
“不过,接了这翻译的活儿又有什么不好呢?”
这本来是话赶话无意识之间脱口而出的,可母亲却突然放下手里的活计,用牙狠狠地咬断了线,厉声厉色地向我问道:“你是不是听犬丸家说什么了?还是你自己真的就那么想?”
正在缝补的东西被母亲用手从膝盖上扒拉掉了。我无言以对,便顺手把火势减弱的炭火挑了一下。
“你到底还是个孩子呀!”
沉默多时以后,母亲才开口说话。生怕被别人听到似的,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声音嘶哑得像个老人。
“我原想小孩子家不必什么都知道,或许我的这种想法是错误的。我原以为不言而喻的事,你是应该心里有数的。看来我的这个想法错了。也好,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告诉你吧。”
母亲站起身来,打开放在屋角的立柜的小抽屉。这个立柜是我们刚到东北时从犬丸家借来的,上面还镶着古香古色的家徽,我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母亲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来。从信封的毛笔字上可以看出这是一封来自外祖父的亲笔信。
“你看看这封信吧。”
我读着这封笔划粗犷语病较多不易看懂的信,好不容易才弄清了大概的意思。这是一封拒绝我们回东京和一起他生活的回信。信的开头写着这样的字句:“战后曾几何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外祖父已经年过花甲,在一个小小的公共事业单位任临时职员。战后因为拥有的股票价值跌落,手头便只剩下了单位的工资和侥幸未曾获灾的房子。然而据外祖父讲,这还算不了什么,最令人困惑的是人们心灵的颓废与堕落,最宝贵的东西已经丧失殆尽。人人都在自扫门前雪。“我怀疑自己能否在这样一个社会里长期忍受下去。一般人可能觉得缺少亲人的孤独者应该携手并肩拧成一股绳共同生活。可我却认为,如今这个时代,哪怕是和亲生儿女生活在一起,恐怕也很难过上安稳的日子。”在信的末尾,他又附加了这样一句话:“虽然缘分尚浅,但与东京这座大都市相比,东北那块土地上总还会留下一点点可贵的东西,希望你们能在那块土地上寻觅到你们的新生活。”信尾签署的日期是9月30日。
“我已经给他写过两封信了。”
待我看完信后,母亲说。
“第一封信没有回音,第二封寄出后接到的就是这封回信。这回你该明白了吧。”
“你都在信上写了些什么?”
“很简单。只写了希望生活在一起几个字。”
这时我无意地想起自己还从未见过母亲写信时的情景。母亲又问道:“你怎么想?你可能认为外祖父的心也太狠了,完全没有理解我们。起初,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现在应该明白了,事实绝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他的想法现在看应该说是最正确的。只是信中提到的那种东北生活是否真的能够找到呢?我看不能,绝对找不到!”
母亲的这番话毫无实感地从我身边掠过。迄今为止,我只是习惯于沉溺母爱,不喜欢听什么大道理。母亲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岔开了话头。
“你还记得送河内时的情景吗?”
“记得。”
“当时,我刚给你外祖父发出第二封信。在那种情况下,身边有人要回城,确实使我产生了一种异常的感觉。我不是送了他一个文镇吗?这固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我只是想以某种形式向返回故里的人呼吁一下,不要忘记我们。而你外祖父的回信彻底打破了我这个愿望。说到家,我们是一无所有了。你瞧这发暗的房间。每天早晨你从这里走出去,再回到这里,吃饭。我呢,整天闷在这里。如果说这里还有我们的生活,那就不应该仅仅是这些。这叫过的什么日子呢?”
“可是,照你这么讲,去哪里还不都一样?”
我真想说被大火焚毁的东西是不可能失而复得的。遭到火灾以后,半年的岁月倏然逝去,高冈住宅那一带可能已经芳草吐翠,沉浸在与东北并无二致的黑暗之中。然而,那里也成了和我们曾经有过缘分,现在则离我们十分遥远的所在而已。
“不!不对!我指的不仅仅是物质方面。被烧毁的房子你还没有忘记吧?你父亲去世以后,房间里的桌子不是完好无缺原封不动地摆放在那里吗?墙上的壁画不是也照旧挂着吗?就连砚台盒里的一块墨,我都不忍心去挪动一下。过日子,井然有序的摆设是绝对必要的。我想投靠你外祖父,所追求的不过就是类似的生活而已。我想大家住在一起,就或多或少能够过上一种与过去相近的生活。战争时期嘛,只好用无可奈何来自我安慰,可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世道再怎么变,也不应该让我们的生活跟着改变呀!”
母亲慢慢低下了头,再也不看我一眼。这时,我嗅到了近在咫尺的母亲头上散发出来的发油的清香。小时候我曾经沉浸在这种发油的香味里,依偎在母亲的胳膊上酣睡。
“今天来的是一个移居美国的第二代日本移民,说是每天上午帮半天忙就可以。报酬和镇公所的文书差不多。这无疑是一个令人非常羡慕的美差。如果接下这个工作,生活会过得很好。不过,我还是拒绝了。你明白妈的心思吗?”
“我们无法熬过这里的冬天!”我还记得送河内回城的归途中,母亲在河滩上曾经就冬天说过的这句话。当时正值夏末,阳光照射在河面上烨烨生辉。
“还有,不仅仅是寒冷,咱娘俩还必须在一无所有的地方整天整夜地被严寒囚禁在屋子里。不仅仅是今年冬天,今后年年都是如此。这情景妈怎么敢想像啊!”
我一边听一边思考着。一直盘旋在脑海里的母亲这番话的深层含义我并非一点都不理解,只是想:理解了也没有用。我对未来从不抱幻想,只是漠然地感到生活会和过去一样继续下去。父亲去世,两年后房屋焚毁,迁徙东北,这一连串事情的发生,的确是一种巨大的转变,然而置身其中的我只当作自己身边连续发生过的几件事而已,并没有动心思去考虑它会带来什么后果,对母亲的心理变化更是一无所知。母亲可能也在竭尽全力把自己的心思隐藏起来。所以我一旦醒悟过来便束手无策,完全陷入到惊慌失措之中,只想用模棱两可的态度结束这场对话。
“犬丸家姑妈说过,住在这间房子里怕是很难熬过冬天的。不过要是想想办法砌个地炉什么的,将就着也还能住人。这点小事求求谁总该没问题吧?”
说完这话,我刚想起身离去,却被母亲一把抓住了手腕。母亲方才一边说话一般烤着火炉的手,竟像刚被雨水淋过一样冷冰冰的。母亲的视线从低处直勾勾地射向我。如果她不是我的母亲,我一定会把她当作疯子看的。
“我这样跟你讲你也不明白!”母亲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忧愤,粗声粗气地说。
接下来便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这期间,我勉强竖起耳朵,想倾听房后河水的轻微流动声,并追忆着黑暗中那河水冰冷透彻的颜色。但是我无从忆起。
“你要是认为所有的一切都会和过去一样,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母亲终于又开口说话了。这时,我看到母亲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抽搐了几次。而且她的话不像是讲给我听,倒像是在向什么人倾诉她内心的郁闷。
“我已经彻底厌烦了。真的厌烦了。我很累,尤其是和你生活在一起。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住在这里再怎么舒服,周围的人待我再怎么热情,我也够了,只和你两个人面对面地过活。什么事都要仰仗别人帮忙,除此以外便一无所有,这种生活你觉得还能挺下去吗?要是能,那你就一个人挺下去好了。可也是,这样做,你自己要是能悟出个理儿来也挺好。到那时你就会懂得,一个人的生活还蛮幸福的想法该是多么的荒谬。”
母亲的话句句尖刻,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暗暗咬紧牙关,不停地咽着唾沫,强打精神听她的话。
“话是那么说,可咱们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吗?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
我激动得几乎就要呐喊起来。赶巧这时燃烧殆尽的炭灰被风刮起,看到这种情景,不知为何母亲突然笑了一下。她脸上的胭脂已经脱落,笑时皱纹清晰可见。恢复平静以后,母亲又接着说道:“去死吧。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