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北方的河

作者:〔日本〕高井有一/作 帅松生/译




  
  我之所以与母亲来到东北地区度日,是因为4月的空袭摧毁了我们城市里的家园,只好投奔到住在这里的父亲的远方亲戚家中。父亲已于两年前谢世,留给母亲的只不过是房屋和少许动产而已。所以,一夜的大火便使我们的家产损失了大半。来到东北时正是5月,房檐背阴处的地面上还凝固着冻得结结实实的残雪。从那时起到再次看到降雪也不过就是半年的光景,可我却觉得自己懂得了许多的道理。从那个时代算起到现在,岁月已经飘忽过去二十载了,可我仍然不清楚半年的东北生活铭刻在自己心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不过可以断言的是:经过岁月的洗礼,那段经历已经更为鲜明地刻印在自己的脑海里。二十年间,自己经历了一些足以令我感悟到生存悲哀的事情,例如外祖父的丧亡,他在母亲死后立即收养了我。每当自己再遇到这类经历时,以母亲的死而告终结的东北生活的记忆便会在脑海里复苏,于是不再为新的不幸挥泪感伤。这种心理活动或许称得上是人的坚强所在,但有时也未免为此感到心寒悲戚。
  直到战争结束,我对任何事情都不以为然。在当时,像我这般年龄的人,都错以为战争本来就是随时随地都要发生的事。可以说战争本身就是一种日常生活,结束战争简直是不可想像的。尤其是东北这个地方,都以为不会受到战火的袭击,可以保证生活上的基本安定状态。因此不知不觉中,自己深信这种状态会长期持续下去。但是,现实却是战争结束了,翌日发生的极为琐碎的事使我开始意识到自己过去认识上的错误。
  8月16日过晌,我放学回家后,发现母亲正在外廊阅读一份头版印有“大东亚战争至此宣告结束”醒目标题的报纸。母亲在那个地方看报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我漫不经心地跟母亲打了个招呼。然而,母亲却没有搭理我。那一天学校里的气氛也很异常,清晨早早地来到教室的教师们一边哭一边喊叫着:“战争打败啦!以往的那个日本国不复存在了!这和那个支那还有什么区别?”一半以上的同学也跟着哭了起来。接着,也不知目的何在,学校开始责令我们跑步攀登学校后面的小山。教师也陪着我们一起向山上跑去,嘴里还上气不接下气地不停嘟哝:“战争打败了!真窝囊!真窝囊啊!可不能忘了这件事啊!”
  这件事对我来说未免有些稀奇,本想尽早告诉母亲,然而母亲十分固执,根本就不搭理我。当我把手搭到她的后背上去时,她竟突然粗暴地将报纸叠起,一把推开我,用力踏着庭院里的铺路石直奔房后通往河流的后门而去。我不由得愣在了那里。
  又过了二十天,也就是9月初的事。同我们一样被疏散到这里来的一个叫河内的朋友告诉我他就要返回城里去了。他对我说,当初他和母亲把父亲一个人留在城里,投奔到这儿的亲戚家,现在既然战争已经结束了,那就应该趁着天还没冷赶快搬回城里去,并说运送货物的交通秩序还很乱,东西一下子带不走,只能人先回去。我原本是一个不擅交际的人,到东北地区上学还不到半个月就与河内真心实意地交上了朋友。这可以说是一件出乎意外的事。6月份义务劳动,我们被派到乡下帮助农民插秧。午休时,我们坐到铺在庭前的草席上交谈。他对我说:“父亲每月都按时寄两封信来。写给我的不多,几乎都是写给妈妈的。妈妈虽然也把内容念给我听,可是,每当念到空袭或是其他什么有关内容时,她就故意省略不念了。可能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吧。不过说实在的,在城市里被空袭逼得到处乱跑和在乡下整天价义务劳动干庄稼活,究竟哪个好还真说不清楚呢!”
  把我俩联结在一起的就是这些话题。当时淤积在河内指甲缝里的褐色泥土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失去他令我感到惋惜,我便和他约好在他回城那天到车站去送他,并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本是无意之间信口说出的一句话,母亲听了以后却说道:“那我也去,咱俩一起去送送他吧。”
  母亲的话令我感到惊讶。往日河内到家里来玩时,只不过是与母亲打打招呼而已。然而母亲又接着说道:“去送送他吧。要是能有什么纪念品送给他就更好了。”
  河内出发那天秋老虎正凶,长期不见雨丝的沙土道干旱得发白。通过镇子西头火车站的线路是一条看上去很穷酸的支线。蒸汽式车头拖着三节黑色的木制车厢和一节货车,每天往返五趟。中午从这里上车,翌晨可以抵达东京。我们赶到车站时,河内已经和他的母亲先到了一步。还没等我开口,母亲就抢着说道:“听说你们要回东京了。这可太好了!”说罢便将一个小包递给了河内。母亲还没告诉我包里装的是什么。母亲又对初次见面的河内的母亲说道:“我家孩子可没少给您添麻烦呀!”接着便催促我也说上两句什么。然而,母亲的话里含有某种不快。我没有作声。河内的母亲开口说道:“你们也差不多该回城了吧?”
  母亲踌躇了片刻,笑着说道:“是啊,按理说是该回去的。我们也正在考虑这件事呢。”
  我和河内之间没有什么话题。便勉强地说了一句:“火车该进站了吧?”
  “应该快了吧。”
  河内的话语显得无忧无虑。他大概已经知道了自己将要返回的故乡的情况。没有遮阳棚的站台上日光闪烁,大家全都汗流浃背。
  火车进站了。河内母子向我们打了招呼,迅速跳上列车。车厢里拥挤不堪,他们进车厢以后便立时不见了踪影。停车的时间很短,连信号都未发,列车便启动了。我下意识地踮起脚尖挥手相送。自不必说,车厢内没有回应。另外还有几个送行的人,他们已经早早离去,站台上只剩下我们母子二人。
  “我们也回去吧。”说罢,母亲并没有走检票口,而是径自走下了线路,顺着铁路向前走去。铁轨出了车站以后便爬上了山冈,两侧尽是广袤的稻田。尤其是离镇子较远的南侧,直到可以远远望及的山脚下,全是黄澄澄的稻穗。一些发黑的稻草人散立其间。不知名的鸟儿时而从稻田里飞起,时而又落入稻穗深处。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在前面快步急行的母亲的木屐和沙砾碰撞的声音在耳边不住回响。不久,铁路爬上了跨河的铁桥。母亲从那里向沙滩走去,把我叫到铁桥的背阴处,对我说:
  “你就坐在这里吧。这儿挺凉快的。”
  盛夏季节人们会成群结队前来这里戏水,铁桥的桥桁是人们争相跳水的最佳场所。然而一到9月中旬,游人就稀少多了,水边只有几个娃娃在玩耍。河中间,农民正在给马匹冲洗身子。
  “给人送行是件令人生厌的事。你死去的父亲向来不给人送行,他自己去什么地方旅行也不让别人去送。他的心情现在我可以理解了!”
  母亲边说边看着马。她似乎没意识到这与她给河内送行的行为是自相矛盾的。我向母亲询问起一直挂在心头的事:“您把什么东西送给河内了?”
  “是文镇。你爸爸不是有块用青铜制造的卧狮形状的文镇吗?那个文镇混在带到这里来的疏散物品中了。我把它送给了河内。”
  “为什么要送给他文镇呢?”
  “送什么还不都一样?只不过想送给他罢了。”
  母亲的语气仍然是温柔的,但我已经意识到母亲正瞒着我在思考什么。大概是马匹在河水中耍了脾气,农民尖着嗓子吆喝了几声。河水发出轻轻的流淌声。马和人的影子在耀眼的阳光下晃动着。我长时间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一边留意身边母亲的动静,一边想起了几个月前第一次和母亲分开时看到的情景。
  
  城里房子被烧的那天,我们躲开熊熊的烈火,藏在丛林中向外观望着。再过两个小时,东方就会发白。房子建筑在高冈上,透过树林枝梢间的缝隙,可以看到外面红彤彤的一片火海。敌机似乎正在向人已逃尽的房子上不停地投掷烧夷弹。同我们一样逃到林子里来的人个个显得心情分外紧张,高声议论着什么。只有母亲独自一人躲在一棵大树下,在草堆上静静地坐着。我走近母亲身边一看,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受的伤,母亲左侧的衣袖划了一个大口子,胳膊肘露在外面,擦破了皮的伤口已经渗出黑紫色的血迹。我刚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却被母亲挡住了。她用右手把袖子的裂口拢到一起,紧紧地捂着。看上去她并不是在忍受着伤口的疼痛,而是不想给别人看到伤口。母亲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林子彼侧红成一片的天空上。在奔向林子的路上,母亲也常常被人群拉下。躲避烈火的人们从四面八方的小路汇到一起,逐渐形成了人群,于是,人群中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领头人。我按照领头人的吩咐,一门心思往前赶路,而母亲却总是不肯随大流,走不多远我就得回过头来催促她一番。母亲这个样子很令我感到难堪,然而她毫不理会。她不为周围发生的事态所动,只是脸朝前,目不斜视地迈步前行,不过脚步却略显沉重,好像被大地吸引住了似的。不仅如此,自打离开家门以后,母亲还从未开口说过一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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