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走狗三爷

作者:徐承伦




  这时候峡谷里的人与牲口如同一股受阻的激流,扭转回旋,形成一团旋涡。枪弹撞击着峭壁溅起一团团灿烂的星火。
  队伍后面的人占了便宜,扭头便成为撤退的先锋。
  这时候三爷的小毛驴背上有枪子啾啾掠过,三爷不由得伸手去护毛驴的脊背。
  别踢蹬了小毛驴。东家临走前交待说。峭壁上的喊声杀下谷底。
  是杨八爷的杆子。有人大叫。汉子们全知道杨八爷杆子的厉害。走狗汉子没命地顺着峡谷往后跑。
  正跑着,峡谷一边突然亮开一道豁口。往豁口里拐。老头兵始终指挥着走狗队伍。
  这时候走狗队伍如决堤的洪水泄向豁口,不少二鬼子也随之冲出豁口。
  旷野在奔逃的队伍前面变得飘忽起来,二鬼子与走狗汉子们一样地奔逃。
  三爷仍紧拽着小毛驴。
  这时候,斜刺里蹿过来一支马队,旋风般刮了过来,一阵排枪在奔逃队伍前面的土岭上卷起一堵黄尘,黄尘如厚重的墙。
  奔逃的队伍明白奔逃是没指望的了,不少人扑通扑通跌倒了,却不再爬起来。
  别他妈再费兔腿啦,都他妈站住。马背上一个罗锅高叫。叫声砸得地皮发抖。
  杨八爷。有人熟识杨八爷的声音。这时候峡谷里渐渐静了。估计小鬼子们不会有几个活的了。
  杨八爷的马队散开一个扇面,将奔逃的人群围了起来,如同围了一群羊。
  这时候二鬼子们都喘着粗气跪下了,一条条长枪被一双双手架在头顶,好像在进行什么仪式,并没有统一的命令要他们这样做。
  马背上跳下了几个人,走过来收枪。杨八爷也跳下了马,杨八爷原来是一个很矮的个子,背后有一个很突出的罗锅。杨八爷的身材很适合骑马。
  杨八爷就在马背上过了半生。把枪还给他们。杨八爷对收枪的弟兄说。
  熊货。拿起枪,站起来。你们全归老子的杆子啦。老子不会让你们这辈子再当举枪求饶的兵。杨八爷说,杨八爷的话说得很平稳甚至慢条斯理。
  杨八爷是这一带很响的杆子头,杨八爷的脾气是说一不二,杨八爷的枪法是指哪儿打哪儿,杨八爷使双枪。
  谢八爷饶命。
  俺愿跟八爷干。跪在地上的二鬼子们说。二鬼子们的意见很一致。
  这时候杨八爷将两支短枪操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玩,二鬼子们都在看杨八爷玩枪。
  这时有一飞马来报:八爷,小鬼子全收拾啦。
  杨八爷似乎并未认真听报,杨八爷继续一心一意摆弄手中的小枪。
  小鬼子,跟我过不去---嘻。杨八爷说。杨八爷认为世上只有一个杨八爷。
  杨八爷踱着步穿行在二鬼子们中间,二鬼子们此时仍跪着。杨八爷的罗锅一颠一颠。
  这时候杨八爷突然发现了个一直站立的人。杨八爷站住,继而又很慢地朝前挪了几步。
  这人是老头兵。老头兵一直持枪站立,似乎没注意杨八爷说些什么要干些什么。老头兵的脸仰着,老头兵在看天。这里没有树,有树也许老头兵会习惯地看树顶。这时候天正中有一朵不动的云,这云朵很像一个巨大的树冠。
  这时候老头兵的后脑勺冲着杨八爷。老头兵感觉到杨八爷走近了,杨八爷冲着老头兵站立的背影一怔。
  我不随你的杆子。老头兵说。老头兵的语调很低。
  这条枪你不该得。老头兵说。老头兵攥紧了手中的枪。
  ?---?!杨八爷的嗓子眼甩出了一个挺长的音。杨八爷手中的枪站住了。
  你杀了不少无罪的人。老头兵说。这时候二鬼子们被惊得不喘气了。这时候走狗汉子们愣了。这时候有两个杨八爷手下的人朝老头兵飞扑过去。
  杨八爷朝那两人摆了一下手,两个人站住,没有人知道杨八爷要做什么。
  这时候杨八爷后退一步,杨八爷双手朝后一抖---叭咔,杨八爷手中的两支短枪都张开了机头。
  老头兵这时候肯定是用全部心思在勾画一片很多很多的树。那应该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树林。
  老头兵想到了那一棵树下埋着的枪和刀,那枪和刀是绝顶的好枪好刀。
  老头兵并且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是一个壮实的儿子。
  儿子不会使枪。老头兵坚定地认为儿子完全可以学会使枪,儿子的枪法也会练得顶棒。儿子的脑瓜不笨。
  这时候老头兵微微回过了头,老头兵极容易就看到了三爷,老头兵认为三爷这个人会那么做,并且会做好,虽然三爷那时候并没有答应。
  这时候老头兵的面前幻化出了一片树林,每一棵树上都吊着一个太君---那是很好很好的风景。
  这时候老头兵很想抽一锅烟,他便掏怀里的烟锅。烟锅及荷包掏出的同时,轰的一声枪响,响声如沉闷的雷,闷雷炸得一颗颗心震荡。杨八爷手下的人以为老头兵是在掏枪袭击杨八爷,便迅速出手了。
  老头兵直直地扑通倒地。这时候所有人被惊绝了气息,这时候旷野极静。
  在老头兵倒地的那一刻,老头兵的脑袋上喷礴出一束鲜红的血花---阳光在这一刻百倍地强烈,阳光将每一粒细小的血珠映得无比灿烂,那是眩目的灿烂血光。
  所有的人都感到双眼被血刺痛,灼痛。血光在这一刻如同一轮突然升腾的太阳。
  这时候三爷感到自己的身上有一种东西被点燃,被点燃的东西在猛烈奔涌激荡。三爷觉得那是一股一股的东西,这股东西立刻就要炸开他的皮肉。
  三爷终于觉了出来---那是自己身上的血在奔突。
  三爷不知道血怎么会如此奔涌。几十年过来的三爷觉得自己的血很平稳,三爷的血似乎是凝固的,这一回三爷觉出了以往从未感到的一种感觉。
  这时候极静,天地似乎都停止了喘息。这时候似乎听得到很多很多的心脏咯咯地压榨着一股股的血隆隆啸啸奔涌。这时候杨八爷走向倒地的老头兵,从老头兵的手上捡起了烟锅---杨八爷的眉眼倏地一跳:那烟杆上显然是才失去了烟嘴。这时候三爷亦纳闷那烟嘴怎么不见了。
  令人惊诧的是杨八爷缓缓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烟嘴,又将烟嘴插在了烟杆上,痕迹竟吻合。杨八爷哀叫了一声。
  三爷大惊,他认出那就是老头兵的烟嘴。
  只有杨八爷知道,昨夜有人就是将这个烟嘴偷偷抛到了杨八爷的屋内,烟嘴里藏着个纸条,纸条上写明今日上午小鬼子要经过这个峡谷……
  杨八爷愣了半晌,继而仰天大笑,又举起双枪叭叭射完子弹。所有人都惊得绝了气息。
  给我厚葬!杨八爷狂叫一声。所有人都呆愣了。
  你们给我滚!杨八爷冲走狗汉子们吼了一声。
  这时候汉子们不知先迈哪条腿走动,后来他们还是走动了。
  三爷也牵着小毛驴随人走动。牵驴的给我站下!杨八爷说。三爷的头转了转,惟有自己牵着驴。三爷停下了,三爷感到浑身的汗毛骤起。
  把他的衣裳扒了。杨八爷说。
  三爷不知道他的夹袄后背被树枝划了一道大口子,红卫生衣很显眼。
  这时候三爷的上身被剥光,三件卫生衣送到杨八爷面前。
  杨八爷忽地从腰间拔出了枪,杨八爷十分清楚卫生衣的来历。
  三爷似乎听到了杨八爷拔枪的声音,三爷的头脑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三爷的裸背在阳光下泛着汗光。
  走吧---杨八爷说。杨八爷似乎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走狗汉子们赶紧转过头,朝着各自要去的方向疾走。
  三爷却未动,三爷睁开了昏花的眼。三爷觉得刚刚做了一场大梦,三爷的双眼直直地前视,三爷似醒非醒。
  三爷的目光发现了一条缠绑腿的腿,三爷的目光霎时有了神采。
  这时候杨八爷手下的一个人见三爷仍站立不动,朝三爷踹了一脚。还不快滚。
  三爷仍站着不动,三爷的双眼渐渐冒了火光,三爷的目光紧紧凝聚在那条挪动的腿上,射中绑腿上微微凸起的那个包。
  这时候杨八爷手下的那个人诧异地看了看三爷,那人在三爷目光的引导下终于读懂了什么。
  那人飞快上前,照着马大头的腿弯处就是一脚。
  哎呀。马大头叫了一声,扑通一个嘴啃泥。
  这时候那人麻利地抽出腰刀,劐开了马大头的绑腿。
  怀表很响亮地当啷落地,怀表的金链于阳光下放出灿烂耀眼的光,似一条金色的蛇。
  那人提起怀表看着杨八爷。杨八爷手中的枪动了一下又僵住,最后杨八爷收了枪。
  走吧,走吧。杨八爷说。杨八爷的眼似乎闭上了。
  走狗汉子们终于走光。三爷和马大头翻过了一道山,这一片世界只剩了两个人。三爷看了马大头一眼,马大头也看了三爷一眼,两个人似乎都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毛驴仍跟在三爷身后疲惫地走。
  这以后三爷与马大头便不再对视,各自踽踽地赶路。
  我丢了东家的推车子呀。马大头说。马大头的表情很痛苦。
  三爷似乎没听到马大头的话,三爷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黑驴。
  咱俩囫囵着活过来就是万幸。三爷说。万幸。马大头说。
  老头兵就那么被崩了!三爷说,似乎是说给自己听。他在深深地琢磨那个玉石烟嘴,他悟到了一些东西。
  他也太强,太强了就搭上了命。马大头说。
  这时候三爷看了马大头一眼,三爷觉得不能与马大头再说什么了。
  两个人和一头毛驴将山路踏出很响的声音。
  这时候有马蹄声追来,山岗被蹄声震得发抖。
  三爷和马大头都没有跑的意思,也不怎么惊。
  一匹枣红大马如一股旋风刮过来,只有一匹马,马上没人。
  枣红马奔过来,三爷和马大头不能不回过头来看。他们不明白怎么追来一匹空马。
  枣红马旁若无人直扑小黑驴而来,枣红马的嘴角泛着白白的泡沫,枣红马的前蹄腾扬扑向小黑驴,枣红马亢奋地一声长嘶,小黑驴并不躲闪。
  这时候三爷与马大头发现枣红马光滑的腹部挺出一件长物件,三爷与马大头同时发现小黑驴的生殖部位已发情演变,枣红马是闻风而来。
  枣红马的腚上烙着一个大火印。是小鬼子的洋马!三爷叫了一声。马大头挥拳朝马背砸来,枣红马的皮肉只局部哆嗦了一下,丝毫没影响进攻的欲望和威力。
  我操你个小鬼子!三爷高骂。?嗨?!你他妈也来想好事。马大头说。但这时候马大头不再行动。
  这时候三爷急了,三爷后退一步,然后用肩膀猛地撞向大洋马,却丝毫没能动摇它。
  砸死小鬼子的马!三爷叫了一声。三爷从地上摸起一块大石头,三爷狠狠地朝大洋马砸过去。大洋马的皮毛痉挛了一下,仍在凶顽地进攻。
  这时候马大头也拣起了块石头,马大头突地想到了什么。
  哎,我说,咱何不得了这大洋马。我,我把东家的小车子丢了。马大头说。
  我操你妈!三爷凶狠地骂了一句。不知三爷骂大洋马还是骂马大头。
  马大头看了三爷一眼,马大头不知三爷骂的哪个。我把东家的小车子丢了。马大头又重复了一遍。马大头认为也许三爷没听清。
  大洋马在亢奋地进攻。小鬼子一砸就死!三爷大叫了一声。这时候三爷似乎看到了小鬼子扑向女人的场面,似乎听到了夜里那女人的尖叫,又似乎看到了老头兵扑向小鬼子的场面。
  眼看着大洋马要得手。
  这时候三爷急得疯张的手突地碰到腚后的一个硬物件。
  三爷一惊,三爷一醒。三爷碰到的是腚后挂着的一把马车刀。东家有马车,用得着时三爷就赶车。赶车的人腚后都有这么一把刀,这刀是备着大车翻陷时挑开牲口的驾具救牲口用的。三爷总将这把刀磨得锋利无比,可三爷从未用过这把刀。
  这时候三爷当然地扯下了这把刀,三爷刷的打开了这把刀,刀锋闪着寒亮的光。
  这时候三爷大叫了一声,三爷叫的什么三爷自己也不知道,反正三爷叫了一声。
  马大头瞪大了眼,马大头不知三爷要做什么。
  这时候三爷像一支箭扑向驴与马中间。三爷握刀的手飞快地朝大洋马胯间勃挺而起的那件粗粗长长的物件根部划了一下。
  这时候那物件如一截打折了的棍落下。大洋马不知这是怎的,大洋马只好扑通一声瘫倒在地,如同塌了一堵墙。
  三爷认为大洋马跌倒的声音与老头兵做那个小鬼子时跌倒的响声一样。
  这时候三爷看一眼刚才还那么凶狂的大洋马此时却像一堆散土一般。三爷想这是三爷自己做的,三爷认为这其实很简单。
  这时候马大头才彻底明白三爷做了什么,马大头眨巴着眼,马大头想不到三爷有此好身手。
  啊……唉……兄弟,你,你把它做了。兄弟,你就这么把它做了。兄弟,真有你的。马大头说。马大头瞪着很大的眼看三爷。
  这时候三爷吐了口气,三爷想原来这很简单。
  三爷看了看马大头,马大头也看了看三爷,两人又同时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大洋马。
  大洋马的四蹄仍在抽搐,一抖一抖。大洋马腹下还在淌血,血水像一股泉。三爷和马大头觉得这风景很好,三爷与马大头笑了笑,三爷和马大头是一对好兄弟。
  三爷觉得他们应该离开,血水随它去流淌。这时候三爷挺了挺胸脯,三爷感到赤裸的胸膛前前后后极其凉爽。这时候有凉爽的风吹来。
  这时候三爷十分必要做点什么动作,三爷就想到了刚用过的腚后那把刀,三爷就很像样子地拍了拍腚后的刀。
  马大头看着三爷拍刀的样子。两人及小黑驴就这么上路了,人和驴的脚步声很响。
  这时候三爷突然想到了老头兵交待的那件事,三爷懊悔那时没能亲口答应老头兵。三爷再次想到老头兵做那小鬼子就跟收庄稼差不多。
  这时候三爷一怔,收庄稼的活俺也会干。三爷想。三爷想得极坚定,三爷的脚步加快。
  前面又是一道山峁。
  责任编辑 陈东捷题字 赵宁安 题图 育 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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