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走狗三爷

作者:徐承伦




  打住吃势的还有老头兵。老头兵其实一直就没拉开吃势,甚至对喷香的驴肉充鼻不闻没沾口。三爷注意到老头兵一直在仰脸观望树上的老鸦,老头兵很久很久就这么站着,如稻草人一动不动。这时候恰好有一片枯叶从空中飞落,打在老头兵塌陷的鼻梁上。老头兵仍无动于衷。
  三爷认为老头兵不单纯是在看老鸦,他似乎是在琢磨比树顶更高远之处的东西。三爷感到奇怪,老头兵心里也藏着什么东西?三爷想。
  这时候那几个烧火的女人挣扎着从汉子们中间钻出来,走狗汉子的目光就瞄定女人扭动的臀部。
  要能配上壶老酒那才过瘾。一个汉子说。
  那是。驴肉是大补呐。另一个汉子说。他卑鄙地笑了笑,几个人也跟着笑了。
  这时候有人莫名其妙地朝锅底的柴火踢了一脚。奄奄一息的火苗突的腾起。汉子们看清了女人们的脸。汉子们发现女人的脸全涂抹了锅底的黑灰,将眉眼整得一塌糊涂。
  汉子们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们不笑了,他们略带邪气的脸一下子严肃了。有几声怅然愤懑的哀叹。
  这时候女人们已走近了院门。女人们并不惊动半开的院门,侧着身子如一条条幽灵惶惶消失了。
  汉子们腆起了驴肉肚,饱嗝如池塘的蛙鸣此起彼伏,院落如夏夜的池塘。
  被抛弃的驴骨于月光下发出森森白光。抱铺草。睡!老头兵吼了一声。老头兵几乎被啃驴肉的汉子遗忘,这时候他厉吼一声。
  走狗汉子有点吃惊,他们齐看老头兵那三根筋挑起的脖子,疑惑这般的麦秆脖如何爆得出如此粗犷雄壮的吼声。走狗汉子的气不免细了,腆起的驴肉肚也收敛了许多。
  汉子们蜂拥朝院角一垛铺草扑过去,偌大的一垛铺草如一个大饽饽顷刻被撕啃掉。
  正堂是几间宽敞的空屋,两条汉子为抢占避风位置差点引得四条汉子动了手。这时候老头兵奔过来,照着争斗人的屁股狠踹了几脚,争斗人变得无比老实。
  三爷觉得老头兵还有点兵的样子。
  一条条装满驴肉的身躯如一条条口袋扑通通倒在铺草上,鼾声随之如雷滚过。
  三爷当然睡不着。卫生衣如攫魂摄魄的妖魔,令三爷神魂颠倒。三爷觉得身下软乎乎的铺草全成了锋利无比的钢针,折磨得自己死去活来。卫生衣揪着三爷的心,三爷知道卫生衣要露了馅就要掉脑袋。这时候三爷又听到枪刺戳进那个老头身体"噗"的一声,三爷感到脑袋似被人敲了一棒嗡嗡作响。
  我这是作孽自作自受。三爷想。三爷的两只手不得不紧紧攥住几根铺草,三爷觉得不攥住铺草身子就会沉下去,每到这种时候三爷的手都要抓牢点什么。
  屋内的脚臭汗臭狐臭口臭屁臭嗝臭等等臭气一古脑塞进三爷的鼻孔,三爷感到时光难熬,却又怕夜很快消失。
  屋门框上挂着一盏锃亮的小马灯。有一阵风来摇那马灯,马灯就听话地随着摆动,这时候门外的月光便同灯光一起跑进屋内来,马灯叮当碰出天籁般的响声。
  院内放哨的两个二鬼子已不知去向,老头兵也不知何处去了。其实对这些走狗汉子也用不着看,反正各村来的人都上了花名册,跑是没用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能惹出更大的麻烦。
  这时候三爷哆嗦着爬了起来,三爷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爬了起来,但他清楚的是自己此时不起来不行,三爷只觉得是时候了。
  三爷的头脑好像也没有什么思想,动作倒是很麻利的,如一条幽灵,轻飘飘地出了屋。
  这时候三爷的影子已飘出了胡同口,三爷很快就来到了临时搭起的大牲口棚前。
  三爷现在才彻底清楚,他只能到这里来,他为的就是到这里来。
  这时候牲口棚也很宁静。月光将牲口棚泡得十分柔软,甚至十分温暖。此时牲口们都合上了眼站立打睡。棚顶有无数道月光漏下来,直洒在牲口们身上,牲口们就全成了统一的斑马。
  三爷的眼只眨了两下就从那些统一的斑马中认出了自己的那头小黑驴。
  这时候三爷的头与小黑驴的头挨到了一起。
  三爷伸出粗糙却深情的手抚摸着小黑驴的头,小黑驴其实早就发觉是三爷走近了它,小黑驴一直没睁眼,只是朝三爷翕动一下鼻翼。
  显然小黑驴对三爷深夜造访有些激动,它轻轻闹了一下响鼻,四条腿也踢踏不停,又仰起脖子准备来一阵热烈的长嚎。
  三爷惊得差点跳起来。三爷深谙小黑驴的脾性,知道小黑驴要做什么。三爷一下子将小黑驴的脑袋拥到了怀里。
  小黑驴也明白了三爷的意思,小黑驴当然不愿做使三爷伤心的事,小黑驴就忍住了这一阵势在必行的长嚎。
  三爷感动得差点落了泪。三爷摸摸料袋子,卫生衣还在,三爷迅速地掏出了卫生衣掖在怀里。
  三爷刚要离开,"空空",有脚步踏着三爷的心尖尖而来,三爷的心一下子抽搐了。
  三爷的腿杆子三抖两抖便很自觉地瘫软了,整个身子当然跟着趴了下来。
  这时候三爷鼻下恰恰是一汪牲口尿,身左身右恰好是两堆马粪或者驴粪蛋。
  三爷的鼻子是很灵的鼻子,可此时这鼻子却很不管用,竟没发觉几乎贴到鼻尖的那汪水是牲口尿。三爷的一对眼珠还是十分管用的,终于找到了那"空空"的脚步声来自何处。
  三爷的目光其实是穿过无数条牲口腿才找到目标的,三爷清楚地发现走过来的是一个鬼子。
  三爷觉得此时自己很不需要喘气。走过来的小鬼子很壮实,并且佩着长刀,刀柄有一块金属饰物,贼亮,刺目。
  三爷的双手狠狠地各自握住了一个马粪或者驴粪蛋,三爷不知是怎么握上的,三爷知道的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不攥紧不行。
  灰色的地面撞得三爷的心怦怦地跳。三爷觉得心被撞得好痛。
  那小鬼子却没朝着三爷来,小鬼子从牲口棚旁边经过一直走过去了。
  这时候三爷不自觉地爬了起来,两个粪蛋仍握在手中,三爷的眼还是紧追着小鬼子,这时候三爷的目光是从牲口背上掠过的。
  其实牲口棚的一棵木杆上也吊着一盏马灯。此时的风又来摇这盏马灯,马灯就随着摆了摆。三爷这才发觉自己的大意,怎么就没注意这里还亮着马灯。三爷的身子就朝小黑驴的背上贴了贴。
  三爷不知道自己怎么抓起的马粪或者驴粪蛋,三爷也不知自己怎么扔的马粪或者驴粪蛋,反正此时三爷的双手是空空的。
  有不少飞蛾盲目地朝小马灯罩上撞,发出叮咚的声响。
  有一只飞蛾在三爷的眼前晃来晃去,最后大胆地落在三爷的脸上。三爷的手掌很威武地朝脸上一拍,那飞蛾的残尸就留在了三爷的脸上。
  小鬼子继续前行,月光将小鬼子的身影拉得老长,并且很摇摆。小鬼子是喝了酒的。三爷断定。奶奶的。三爷似乎骂了一声。
  三爷的胆也随之壮了,三爷的眼睁得更大,三爷要看小鬼子的动静。
  小鬼子在一个大门楼前站住了。小鬼子不知怎么捣鼓的就轻轻撬开了大门,月光立即随之涌满门洞。
  三爷的心一跳,这是白天抢的那家大户人家,三爷认出来了。这一家的财主被捅了,这一家怕只剩了女人。
  小鬼子钻进了门洞,又将门掩了,但没全堵住月光,月光追了进去。
  三爷似乎明白了小鬼子要干什么,三爷的心提了起来。
  这时候就有一声女人低低的叫声从大门缝挤压出来。三爷脑袋一伸,恰好碰在一根横栏上,三爷没觉出痛。
  又有女人的叫声传出来。此时的夜更加沉静死寂了,女人的叫让夜毛骨悚然。
  三爷的胸脯一鼓一鼓,有什么在胸内涨开,涨得三爷难受。
  三爷的双手不知怎么了又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卫生衣。三爷感到眼眶很烫,甚至火辣辣,似乎还淌出了什么。
  时间仍在一点点移动,月光却不动。小鬼子终于出来了,小鬼子的一只手提着刀,另一只手在忙活着拾掇没料理好的裤子。
  小鬼子转过身要下台阶了,小鬼子的短胳膊短腿舒服地打了个懒。
  三爷闭上了眼。三爷不知道这时候他自己在干什么,三爷不知这时候他该干什么,三爷觉得此时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三爷觉不出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这时候就发生了令人吃惊的一件事。一条精瘦的影子浮着月光跳起来,如一条幽灵扑向了小鬼子。
  扑通一响,小鬼子如一条结实的麻袋倒下了,小鬼子的嗓子眼闷闷地啊了一声,夜迅速将这闷闷的叫消灭。
  三爷的眼珠十分清醒,三爷辨出了,那条幽灵正是精瘦的老头兵---啊?!三爷无声地叫了一声。
  老头兵做得极其利落,无半点慌张。三爷认为老头兵放倒小鬼子的动作如用小镢刨倒了一株棒子秆,只是三爷还不明白老头兵用的什么家什。三爷的双眼百般认真地望着老头兵。
  老头兵认真地检查了小鬼子,断定小鬼子没了半点气息后,老头兵很厌恶地朝小鬼子啐了一口。三爷看得十分清楚,三爷有一对好眼,三爷认为老头兵这一啐十分应该。
  三爷由衷地感到老头兵不但像个兵,而且是一位了不起的兵。壮实的小鬼子原来也是不经打的。三爷想。那扑通一响太好。
  这时候老头兵又像收庄稼一样将小鬼子扛在肩上,极其迅速地消失了。如水的月光淹没了老头兵,以及老头兵肩上那没了气的小鬼子。老头兵完全应该是个收庄稼的好把式。
  三爷觉得面前发生的一切如同串乡变戏法的南蛮子耍的戏法。
  三爷突然觉察到不该再趴在这里了,三爷弯起腰,如一只中了枪子的兔子,连蹦带跳地往回跑。
  三爷很幸运,一口气顺利地跑回了住处。
  屋内黑咕隆咚,如一只沸腾的大锅,呼呼隆隆煮着鼾声,似要把屋顶炸开。
  鼾声让三爷的心放下了很多,三爷怕烫似的蹑手蹑脚钻进沸腾的大锅。
  这时候三爷的眼基本适应了屋内的黑暗,三爷摸到了自己的位置。
  三爷立即发觉厚厚的铺草薄了一层,三爷的目光十分锐利,发觉旁边马大头身下的铺草厚了一层。
  三爷不禁有些发笑,你他妈马大头不就只知多贪点铺草么?你白长了副大头。三爷心中很鄙夷亦很自豪。
  这时候马大头的大头如一只凿了眼的大西瓜发出无与伦比的鼾声。三爷十分大度地原谅了马大头。三爷的双手捂住了怀里的卫生衣,卫生衣十分柔软。
  卫生衣在三爷的怀里产生了温暖,三爷幸福地享受着甜美的温暖。但三爷此时突然又意识到一个未考虑的问题:这卫生衣藏在哪儿?总不能老抱在怀里。
  三爷认为这是个早该想到而没想到的问题,三爷顾不上继续享受卫生衣的温暖,很惊恐地坐起,三爷的心此时已变得有些痛苦。
  这时候月光从窗棂流进来,正浸泡着三爷的一双脚。三爷觉得双脚肿胀得难受。
  三爷明白卫生衣要露了馅就会惹出大祸。此时月光变成了一汪血水,三爷觉得这血水是从自己双脚淌出的。
  卫生衣是做嘛的?不是穿在身上的么?!三爷突发奇想,这其实是个极简单的奇想。
  三爷的头脑转了很多恐怖的圈子,突然跳出了一个很直接很明了简单的想法。三爷认为很多事解决的方法其实都很简单,很多事都是人为地复杂了。
  这时候三爷再看那月光,果然就纯净如水了。三爷觉得双脚乃至全身都被月光洗得极为熨帖。
  这时候三爷就从容地脱了黑色的夹袍,将卫生衣穿在身上,然后又套上了夹袄。
  三爷的双手沿着袄角走了一圈---恰好!卫生衣比夹袄短着二指半,一切顺理成章天衣无缝。
  三爷舒坦地放了一个悠扬的响屁,然后幸福地仰倒睡下。
  这时候卫生衣在三爷周身荡漾着无比的温暖,三爷的双手摩挲着卫生衣。三爷感到卫生衣如同三奶那倔强但柔软的肉身子。三爷此时的心情很复杂。
  三爷切身感受到卫生衣的确是个好东西。
  三爷心中多少原谅了为卫生衣而去的三奶,三爷甚至觉得三奶不是个该骂的女人。
  三爷进一步认为有了卫生衣就不愁没女人了,有了卫生衣就有了女人,三爷身体的某一部分就变得坚挺。
  这时候院子走进了一个人,是老头兵。老头兵甩打着胳膊腿显得有些疲惫,老头兵的两眼却如猫头鹰般炯炯发光。老头兵捻灭了门框挂着的马灯,然后钻进了屋子,在门边的一堆铺草上和衣躺下。
  老头兵不一刻就发出了巨大的鼾声,汉子们的鼾声全被老头兵的鼾声盖住了,谁也想不到精瘦如柴的老头兵会藏有如此了不得的打鼾功夫。
  这时候的夜可是太静啦,这时候好像惟有露珠从院墙边古槐树的树叶上落下,叭嗒,叭嗒,将夜滴巴得更静。这本该就是个静夜。
  鸡并没叫。有尖亮的哨子哇哇地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走狗汉子们不是兵,但也呼啦呼啦全爬起来。
  怎么啦?快起来没亏吃。一个汉子说得很老到,但他的行动并不快。
  这么急的哨子定是有事,咱这是随兵呐。又一个汉子说。
  汉子们的见解趋向一致,行动也趋向一致,杂七杂八全起了身。
  哪个不要脸的还在打鼾?不怕丢脑瓜子的。
  妈?---是,是老头兵。说话的人很小心很惊诧。
  老头兵终于被惊醒,老头兵很优雅地伸了个懒腰。嗨嗨,都有点兵的样子了。老头兵冲汉子们说。老头兵睡得极香甜。
  汉子们很奇怪,老头兵原来是个和善的老头,老头兵说话是很逗乐的,气氛被老头兵冲淡了。
  全呆着别动。老头兵吩咐。老头兵自己则提溜着长枪猫腰跑出去。
  街巷上的脚步声踢踏得很急,枪栓的拉动打破了凌晨的宁静,小鬼子叽里哇啦威厉的叫,说明情况紧急。
  屋内还是看不清脸面,汉子们还是你看我我看你,每人都提了气息,屋内的空气很压抑。
  三爷浑身禁不住哆嗦筛糠,昨夜的情景梦魇般浮现。三爷的双手不由得抓住了两把铺草,这种时候三爷的双手非抓握点什么不可。三爷勉强打了个哈欠。
  这时候老头兵又提着长枪钻进了屋内。丢了个太君,起来都跟我去找太君。啊,丢了个太君,丢了就得找着。老头兵的一只手拍打着枪托,很有节奏地说。
  汉子们就跟在老头兵的身后擦着惺忪的眼东西瞅望,大街小巷地窜,如同寻找自家丢失的鸡鸭。有几个汉子边走边眯缝着眼似睡非睡,不时被脚底的石块绊得打趔趄。
  嘻,太君怎么就会丢了?一个汉子说。叫找就找呗。另一个汉子说。
  汉子们觉得找太君不是他们应干的活,所以寻找得就不怎么认真,睁只眼闭只眼地跟着瞎走,尽量想把被打扰的睡眠弥补一些。
  三五成群端枪的小鬼子窜来窜去,样子惊惶凶恶,一个个猫着腰,很有情况的样子,但更多的是恐惧。
  村舍的角落搜遍,不见丢失的太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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