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走狗三爷

作者:徐承伦




  这时候鸡已叫了三遍,天终于发了亮。寻找的范围向村外扩展,没收尽的庄稼及沟坎草丛上的露珠打湿了小鬼子二鬼子们的军衣,也打湿了走狗汉子们的衣裤。
  秋晨已有些凉,湿漉漉的衣裤使几个兵和走狗汉子们的牙齿如蝈蝈叫般哆嗦起来。
  终于有人在一条河岸发现了结果。
  河岸上有一棵枯树。枯树并不高,一条粗壮的树杈上吊着太君。身材很短的太君此时几乎变成细长身材,一条绳子拴在太君的脖子上,太君的躯干、手脚极自然地下垂,那样子很轻松,不像一个真正的死人,倒像庄稼人在谷子地里专为恫吓麻雀扎起的假人。太君的脑袋偏偏着,正做仰视状,好像枯树顶有什么让他琢磨不透又看不够的风景。
  太君腰间的短枪与佩刀不见了。小鬼子、二鬼子们全围到树下。将那吊死的太君解下后,小鬼子们似哭非哭地一阵狂叫。汉子们觉得实在热闹。
  这时候三爷偷偷地乜斜老头兵一眼。老头兵正仰着头看那枯树的顶端,好像树顶也有老头兵琢磨不透又看不够的风景。
  三爷认为老头兵凝视树顶是一件很深奥的事,甚至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这时候老头兵仍在若无其事地凝视枯树。老头兵似乎十分留恋自己亲手制造而又被破坏了的风景,好像那枯树杈上应该永远吊着那个粗短的小鬼子。如果很多很多的枯树上都吊起一个太君,那就是一排风景,一大片风景。老头兵这样想。那里还有很多很多的树没能利用,老头兵感到遗憾。
  三爷突然有些害怕,三爷觉得老头兵的处境太危险。三爷觉得此时小鬼子晃动的枪刺十分刺眼,小鬼子们充血的眼珠十分鲜亮。
  这时候一直仰脖看树的老头兵脖子可能有点酸乏,老头兵的头垂下偏向一边,掏出烟锅抽起来。长枪夹在老头兵腋下,成了一根壮实的拐杖,好像面前出现的一切与他毫不相干。烟嘴在老头兵的胡茬嘴角一翘一翘,三爷发现老头兵的玉石烟嘴很漂亮。
  这时候三爷被老头兵的镇定自若大为感动,三爷甚至怀疑昨夜亲眼所见的事件究竟是不是老头兵所为。三爷再也不敢小瞧老头兵,三爷觉得老头兵非但是个兵而且是一个了不起的兵,三爷觉得老头兵的样子陡地高大。
  小鬼子、二鬼子们在检验粗短太君的死因,最后根据分析,认为不是一般村民复仇所为,而是兵对兵干的。小鬼子官刷地抽出了长刀,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挥舞。湿漉漉的空气没有为挥舞的刀配合出什么声响。
  八格牙鲁。土八路!
  三爷听懂了小鬼子官的日本话。三爷的眼敢于正视那飞舞的长刀,三爷的胆子于那刀光里反倒有些壮了。三爷认为舞在蒙蒙天色里的刀光并不怎么亮,也不怎么刺眼。
  这时候三爷似乎听到老头兵肆无忌惮地"呸"了一声,老头兵甚至又吐出了口恶痰。老头兵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三爷这样想。
  这时候老大的太阳被山巅举起来,田野的雾气迅速地消散,消散的雾气被阳光染上血色。田野变得空旷明净,田野上的景物全都变得真切。
  这时候三爷十分认真地回顾了一下田野,三爷为田野上平常而又普通的景物而感动,三爷觉得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注意、也没抽出工夫来认真地看一看田野,三爷甚至感到有点对不起成年在上面劳作的田野。
  三爷认为脚下的田野是不声不响的好田野。这是多么好的田野呀。
  扫荡的队伍迅速撤离了这个村庄。扫荡并未停止,扫荡继续进行。
  经过了那个皇军的死,三爷的胆量不知不觉地大了起来。三爷认为整死一个小鬼子十分简单没什么大不了的,搞件卫生衣更应该是十分简单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头兵仍负责带领走狗汉子们行动,在一些有树的地方歇息时,老头兵仍旁若无人地凝视树顶。
  几天来,壮了胆的三爷又搞了两件卫生衣。三爷的身上已套了三件卫生衣,卫生衣在三爷身上制造着过分的温暖。三爷在某一时刻里突然意识到一切世事都非常简单。
  小鬼子非常简单地敲开了一个个如破盆般的村舍,小鬼子又非常简单地杀着他们想杀的人以及非常简单地搜掠着他们要得到的东西---老头兵也非常简单地一下子就整死一个小鬼子。
  一切都很简单。一切都可以做到。三爷想他就应该很简单地得到卫生衣,也许还应该干点别的。三爷没有想好。
  夹袄内套了三件卫生衣的三爷身上自然发福了,三爷行动时就变得很慎重了。
  夜里睡觉三爷头脑清醒时便先来一段隆重的鼾声,等到三爷头脑不怎么清醒真睡过去后反倒没有了鼾声。
  马大头的大头终于对三爷的反常现象有了警觉,马大头的大头里其实装了很多东西。
  这天夜里,待三爷没了鼾声时马大头就偷偷解了三爷的怀,马大头十分仔细地数清了三爷身上的秘密,马大头惊得惶惑。
  妈呀---三件?!马大头的心被三件卫生衣蜇痛了。
  马大头觉得这个明亮的月夜十分黑暗,世上有很多好东西在这黑暗中跑掉了。马大头的大头里产生了苦恼,马大头不明白三爷为嘛贪心地搞了三件。
  这时候马大头就不住地翻身,马大头真想弄明白身子穿上卫生衣的滋味,马大头更想知道这卫生衣要是穿在乔寡妇身上是什么滋味。
  马大头想乔寡妇也一定会喜欢卫生衣的。马大头每次整一点小物件揣在怀里给乔寡妇带去时,一掀门帘乔寡妇都会对他抿嘴一笑。乔寡妇的牙是村上女人最白的牙,最白的牙才能笑出最美的笑,马大头想要是能带一身卫生衣给乔寡妇,乔寡妇的笑比平常不知要好看多少倍。
  马大头十分苦恼,马大头觉得不能带一件卫生衣给乔寡妇实在是一件很耻辱的事。
  这时候马大头的大眼渐渐布满条条道道的血丝,带血丝的目光在三爷精瘦的脸上一点点刮去皮肉,又在一点点刮着脸骨。熟睡的三爷没觉出疼痛,三爷当然睡得很香。
  马大头认为月光里三爷精瘦的脸十分可恶,马大头的两只手不知怎么就握成了拳,马大头很想照着那瘦脸砸下去,马大头似乎已听到拳头落在精瘦的脸上噗的一声。
  但马大头的拳没能朝着精瘦的脸砸下去。
  俺定要整个好玩艺给乔寡妇带回去。马大头狠狠地想。马大头的大头将铺草拱出一个坑。乔寡妇说她稀罕稀罕东西。
  到下一个夜里,三爷感到小肚子一阵比一阵发紧,三爷终于被胀醒。今个夜里喝的是羊肉汤,三爷没想到羊肉汤半夜里会胀肚子。羊肉汤胀肚子很厉害。三爷想。
  三爷不得不爬了起来,像钻草丛的狗,浑身沾着草叶。三爷很急忙地出了屋,屋外的月光很白,三爷朝着很白的月光尿尿。
  这时候门边的老头兵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瞌睡。老头兵的头一偏,头边的枪刺在墙上划了一道痕。
  三爷的尿浇湿了一片月光,那一片月光便发了黑,发黑的月光变得深沉。
  这时候三爷清晰地听到了枪刺在墙上划过的响声,三爷打了个很长的尿战。
  三爷回到了铺位,三爷暂时睡不着,三爷能做的只是用两只手一遍遍地摸袄内的卫生衣。
  还是三件不多不少。三爷一遍遍地数。三爷睁开眼一遍遍默念:三件呐,三件呐……
  这时候似乎有一种嚓嚓、嚓嚓极富节奏的微弱声响干扰了三爷幸福的默念。
  三爷不得不停止默念,支起耳朵仔细听。
  的确存在着嚓嚓的响声,这响声似乎来自身边的铺草。这是个需要弄明白的问题。
  是草鞋底。三爷初步判定。
  草鞋底是一种长长的、有一圈密密细腿的虫子,如同草鞋的底。这种虫子毒性大,据说它在人身上爬一道就会蜇起一道小水泡。
  三爷天生怕虫子,对草鞋底更怕,三爷的汗毛索溜溜全挺直了。夜似乎很冷。三爷就趴下耳朵听,三爷左耳右耳地听终于没能辨别虫子在哪里。
  这时候三爷有些不耐烦,三爷的双手就扑打了几下铺草。三爷想打草惊虫,让虫子远离自身,虫子跑到别处当然蜇不着三爷。 三爷这一招没奏效。三爷静下来再一听,嚓嚓的响声并没离去,似乎响得更真切。
  这时候三爷就需要认真对付了,看来这"草鞋底"是成心跟三爷过不去。三爷的耳朵就贴在铺草上一点点挪动,像听诊器一样。
  虫子原来躲在马大头的腿下。这时候三爷的眉眼有些开朗,三爷甚至不露声色地一笑。马大头睡得正死。
  虫子是长腿的,何况草鞋底长了那么多腿,它稍一爬不就跑到我的铺位了么?三爷想不解决虫子看来无法安睡。
  这时候马大头刚好一个翻身,马大头那条腿从铺草里抽了出来。
  嚓嚓、嚓嚓……虫子的叫随之扩大。虫子在马大头腿上无疑。
  三爷仔细打量马大头的这条腿。马大头的腿没解绑腿,可三爷没发现绑腿上有虫子。三爷的眼是十分好的,夜里也看得清东西,草鞋底三爷应该一目了然的。
  虫子钻进了马大头的绑腿不成?马大头怎么今晚睡觉连绑腿都不解?三爷很费思想。
  这时候三爷的脖子就伸长,三爷的耳朵终于摸准了嚓嚓叫声的来源。
  这时候三爷的眼有了新的发现,那发出嚓嚓声响处微微凸起一个包。三爷的眼是一双好眼,绑腿怎么会鼓起一个包?
  三爷的一只手颤颤着去摸马大头绑腿上凸起的包。三爷极怕虫子。
  ---硬邦邦,圆乎乎。显然不是"草鞋底"。三爷重新判定。
  这时候三爷一个激灵聚起了精神。三爷的耳朵再凑过去复诊一次---天爷?!这不是藏了个小怀表么?天爷!
  三爷惊得差点喊起来。三爷的东家就有这么块怀表。那一天东家也到田里干活。东家干热了就把外衣脱下挂在沟边的一棵小树上。收工时,东家只管朝地头走,忘了挂在树上的外衣。那时候三爷就十分殷勤地跑过去给东家取衣裳,三爷发现东家上衣的小口袋拴着条白白的银链,三爷扯着小银链一抽就拉出来一块小怀表。三爷好奇地将这小怀表放到耳边听,三爷听到了一种嚓嚓、嚓嚓的声音。??这玩艺也会叫,跟草鞋底的叫一样。三爷那时候这样想。
  那时候三爷就记住了这叫声。三爷追着把上衣送到了东家手上。东家掏出小怀表看了看,很随便的样子。
  这玩艺花了我五十块袁大头。东家说。东家说得极平静。
  三爷惊得吐了舌头。五十块袁大头,能铸多少块这样的表?三爷想。
  这么说马大头是发了财,得了怀表不就是得了五十块袁大头么?何况绑腿里的表比东家的还大。这一点三爷判定了。
  这时候三爷的一双眼就盯着马大头的大头仔细地看,三爷在琢磨马大头怎么会长着这么颗大头。有了这颗大头村人才喊他马大头,喊他马大头他就得了袁大头。
  暗夜里马大头的大头似乎比平常又大了许多。这时候三爷极想挥起锤头、镢头什么的,照着这大头砸下去,就像砸西瓜或者砸葫芦一样。
  这时候三爷似乎听到西瓜或者葫芦噗的破裂的声响。
  三爷的手禁不住又摸了身上的卫生衣,三爷感到三件卫生衣加在一起是这么单薄。三爷知道三件卫生衣离五十块袁大头差得远呢,况且绑腿里的怀表比东家的还大。
  这时候委屈塞满了三爷的胸口,三爷觉得应该大哭一场,可三爷没能哭出来。三爷觉得浑身冷,铺草如钢针扎着皮肉。三爷无法入睡,头脑被那嚓嚓的叫声搅得发了狂。三爷想这时候最好有个核桃或者别的硬东西放在口里咯咯咬碎。
  三爷又继续想起了一段情节。那时候三爷将装有怀表的衣裳递给东家后,三爷还说了别的话,东家也说了别的话。
  嗨嗨,东家,这么金贵的表你咋就随便连衣裳撂在那儿?三爷说。
  这玩艺才不会丢,干活的人捡了它没用处。东家说。东家还温和地笑了笑……
  也是,你马大头用得着表么?!怀表金贵归金贵,可它能顶饭吃还是能顶衣穿?
  这时候三爷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三爷甚至朝马大头鄙夷地笑了。三爷的耳朵渐渐听不到怀表类似草鞋底的嚓嚓声。
  三爷感到卫生衣又生出无限的温暖和熨帖,浑身都荡起一种麻酥酥的幸福,不一刻便甜蜜地入睡了。
  屋外的月光更加明亮清柔。远处有一声狗吠凫着乳样的月光游向更远的远处。
  三爷感到梦里有一只手在摇着自己的脑袋。三爷想这是梦,三爷想继续睡下去,这只手加强了力量---终于将三爷拽出了梦境。
  三爷睁了眼,梦里的那只手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一只手---三爷一骨碌迅猛打坐。三爷的眼是一对好眼。三爷不但看清了这只手,并且看清了老头兵的一张老脸。
  这时候三爷的一张嘴咧得极大。三爷甚至没来得及思想就要叫出声来了---
  老头兵的那只手复迅速捂住了三爷张开的嘴。
  这时候的三爷叫是不能叫了。三爷感到最可怕的还是老头兵的那一双眼,三爷想到夜里蹲在树上的猫头鹰的眼。老头兵亦不吱声。老头兵只用锋利的目光一点点穿透三爷。
  这时候三爷还来得及思想。这下完了,三爷想卫生衣完了,自己也完了。因为老头兵的目光已穿透了三爷,老头兵的目光证明老头兵什么都明白了。
  三爷只能等着老头兵的行动了。其实这时候老头兵松开手三爷也喊叫不出声了。老头兵就松了手。果然,三爷的嘴只能艰难地吐着嘘嘘的气。
  你记着,那支枪和那把刀就埋在吊太君那棵树往前数第十二棵树下。老头兵压低声音说。
  这时候三爷的惊诧倍增,三爷惊诧老头兵该是脑后也长眼的怪物,老头兵怎么就知道三爷看到他干小鬼子的场面?!
  老头兵似乎无心理会三爷的惊诧。我是龙口庵人。我的儿子叫大山。记着:用得着你时你就去告诉我的儿,让他把枪刀取出来,他知道该怎么做。老头兵说。老头兵拍了一下三爷的脑袋,老头兵似乎是让三爷的脑袋把这些话装扎实一些。
  老头兵又像影子样消失。
  这时候三爷才缓过气。老头兵把我的事全知道了,老头兵也知道我知道了他的事。三爷判定。老头兵咋就这么大胆地托付我?!三爷这样想。三爷没得到答案。
  这时候三爷认为不能再睡了。除了卫生衣外很多的事要认真想一下了。
  这时候夜静得不能再静。第二天一早起来。走狗汉子们仍跟随扫荡的队伍行动。
  路渐渐深入山凹,进入了一条峡谷。扫荡的队伍所能看到的天越来越窄。
  空气在这里十分黏稠,人们和牲口们都须咧着嘴吸溜稀汤般的空气。秋草和树木在峭壁上哑着嗓子哼着阴险,不知哪里有跌落的隆隆水声使阴森更加阴森。
  这实在是应该发生事件的好地方。这时候峭壁上传来一声让峭壁颤抖的吼声,枪声和飞石一下子塞满了峡谷。
  这时候果然就发生了应该发生的事情,一切好像都顺乎自然,都顺理成章。
  低头赶路的走狗汉子乍开始并未惊慌,扫荡队伍进了村落几乎都来一阵乱枪。
  洋马上有几个小鬼子不情愿地跌落下来,霎时给雾蒙的峡谷染上鲜亮的血光。
  牲口们似乎比人更警觉,皮肉敏感地痉挛,掌心铁在沙石上碾轧出刺耳的惊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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