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走狗三爷

作者:徐承伦




  这时候村庄被惊醒,如初春河湾里一团黑色的蝌蚪被顽童搅了一棍---黑色的人群一下子从村庄炸出,朝四面八方消散。
  "叭勾、叭勾",马上的小鬼子及二鬼子朝奔逃的人群射击。
  三爷感到枪子正在自己头顶飞过,甚至发梢被揪起,头皮嗡嗡发麻。三爷看到马上小鬼子的枪管正冒着淡淡蓝烟,三爷第一次看到军人放枪,看到军人对慌逃的村人的战斗。
  队伍冲到了村口,村口的情景一下子吓傻了走狗汉子们。
  五六个人横卧在村口,每人身上都有血窟窿在汩汩地冒着血,血水热气腾腾带着泡沫。三爷发现有的胳膊腿还在绝命地抽搐,如刚宰杀的羔羊。一个胖女人的胸脯被枪子炸开,胖女人手中紧握着一面自制的日本"膏药旗"。做保长的东家也吩咐村上人做"膏药旗",东家说有了"膏药旗"就是与皇军亲善。
  三爷不明白皇军怎么同样打死与他们亲善的人,那女人的眼珠瞪得老大,几乎要裂出眼眶,十分漂亮的嘴唇痛苦地歪扭着,似在做一个噩梦。
  一汪汪血水在地上蠕动着。阳光将血水刺出炫目的灿烂,如一堆堆燃烧的火。
  这时候走狗汉子们的腿肚子全在哆嗦。这就是枪杀的人,汉子们没见过枪杀的人。
  小黑驴低头嗅了嗅血水,血腥刺激得它一阵仰脖长啸。三爷惊奇地发现有两颗巨大的泪珠自小黑驴的眼眶溢出,三爷感到那是两滴鲜艳的血,比地上的血水更刺目。
  驴怎么也会哭?三爷的心被撞了一下。这时候小黑驴的腚上挨了沉重的一枪托。
  操你妈。捅了你吃肉。一个二鬼子叫骂。二鬼子又将枪身掉过来,枪刺对准了小驴,拉出真要吃驴肉的架势。
  小黑驴感到背后有一股刺骨的寒冷,小黑驴尥了个蹶子跃起,当啷,掌心铁正打在枪刺上。
  二鬼子仓皇地后跳一步。这个熊驴。二鬼子解嘲地骂。
  小黑驴跨越了面前的女尸,驴缰绳拉紧三爷手臂的一刹那,三爷也跟着糊里糊涂地跨越了女尸。有关死亡的恐怖即刻从三爷的脑袋里滑过,三爷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从此,小黑驴的缰绳一直牵着三爷,将他拖进了村。
  这时候的村舍一片鸡飞狗跳,枪刺将死亡和恐怖扎向每一个角落。
  这时候发生了两只家鹅腾空飞行的怪事。
  有两只洁白的家鹅受了惊,它们从一扇破门内跳出来,站在歪斜的街中央不动了。
  有三个小鬼子端着枪跑过来,他们对两只不动的鹅产生了兴趣,他们甚至嘲笑这两只呆立的鹅。两只鹅则仍不动,它们的神态于惊恐中显出高傲。小鬼子们突然感到受了蔑视,三条枪刺便刺向两只白鹅。
  这时候两只白鹅突然昂首振翅凌空而起,一反常态做出令人惊奇的飞行,如天鹅一般。白鹅的脖子极力伸长,如两支长杆唢呐奏出哀怆愤懑的"嘎嘎"长叫。白鹅一直滑翔向村外。
  三个小鬼子一齐仰起头,目光追逐着滑行的白鹅。小鬼子们不可名状地惊慌,他们持枪的手哆嗦起来,很长时间三个小鬼子一直沉默着,他们的头脑联想到一些可怕的东西。
  这时候那个老头兵招呼走狗汉子们行动,将兵们翻抢出的财物用牲口驮,用小车推,向大车上集中。
  走狗汉子们这时候才彻底明白了此次走狗的任务。
  走狗汉子们认为让他们来干这种活分明是小鬼子们太混蛋,让别人帮着抢东西是天下最可恶的事情,可他们不得不干,他们知道不服从的话小鬼子是饶不过他们的。这时候走狗汉子们心中最多的是恐惧。
  一个村庄很快地被洗劫了一遍。队伍开拔继续前进。走狗汉子们看看大车上挑拣的东西,又回头看看村庄。这时候的村庄如块破西瓜皮被随便扔在那儿,走狗汉子的心禁不住哆嗦。
  傍晚时分,日头将西部山峦的顶端烧红,起伏的山峦顶部如蜿蜒着一条斑斓的长蛇,秋风于濒临光秃的树枝上敲出一串串凄厉的尖叫。
  这时候队伍又翻过一个山峁。山凹里沉浸着另一个村庄,房舍如一个个死寂的墓冢,房顶一个个小烟筒正冒出墓冢前烧化香火般的袅袅炊烟。这应该是一个永远平静沉寂的村庄,这平静的村庄不知道小鬼子的马队正悄悄逼近,村庄马上就会失却了平静。
  队伍迅速而无声地包围了村庄。村庄里的女人正在做饭,男人正在等着吃饭,人们几乎全被围在村内。村口上三五个顽童甚至指着进村的马队好奇地叫:看大马,看大马。
  大人被孩子的叫惊动,有几张脸从门口探出,脸色一下子全变得蜡黄,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三爷随着几个小鬼子来到一处院落。这是一处比三爷东家院落更气派的院落,雕龙描凤的高门楼前蹲着一对龇牙咧嘴威风凛凛的石狮。这时候三个小鬼子、两个二鬼子朝这院落奔来。他们平端着枪,枪刺于残阳里搅出鲜亮的光。石狮对逼过来的枪刺视而不见,一直保持着矜持的威风。兵们自然也视而不见地经过石狮。
  五条枪刺顺利地在黑漆的大门前合拢,持枪的手全攒了十足的力朝大门刺去,"吱呀呀",大门痛苦地惨叫着洞开。大门其实并未闩锁,只是虚掩着,兵们面面相觑有点尴尬。
  这时候三爷正牵着小黑驴站在门前看风景。三爷的背部被夕阳烧成黑红,而胸前却是一团暗淡。三爷站立着,暂时没有进院。
  冲着大门是一屏巨大的照壁,照壁上描绘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浓郁的夕阳让龙身的鳞片栩栩如生,一对突出的眼珠淌着赤红的血。它挣扎着要腾空而起,可它办不到。它只能无奈地倚在厚重的照壁上等待着残酷。
  兵们越过照壁,走向院落深处。照壁遮挡了院内的一切,三爷感到站在这里已没有什么风景可看了。
  这时候有女人仓皇尖利的叫从照壁两侧溢出来,三爷的双耳满荡着叫声,三爷甚至被叫声淹没。
  五年前的那一夜就是三爷新婚的那一夜,当三爷喘着粗气,扑向蜷曲在炕旮旯那个小女人时,小女人发出的也是类似的尖叫。她的双腿麻花般拧紧,两条胳膊于胸前交叉成"十"字。三爷毕竟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三爷没费多少力就调教了小女人倔强的手脚,三爷没来得及看清小女人的面孔就秋风扫落叶地将小女人做成了三奶。
  女人只有那时刻才会有这样的叫,女人那时刻的叫都是一样的。三爷这样认为。
  这时候女人的叫更加激烈,三爷感到有一条鞭子正在疯狂地抽打着自己,三爷的胸脯如风箱痛苦地起伏。
  三爷认为无论如何他要到院里去。三爷松开了手中的缰绳,小黑驴木然不动。三爷进了院,三爷当然不敢贸然冲进去,三爷很有点兵的样子将身体贴在照壁上,三爷不知道他的身子遮掩了照壁上的一截龙体。
  三爷的身子使劲贴紧照壁,三爷感受到白石灰冰凉的气息,三爷如一只褐色的壁虎。三爷只将半颗脑袋探出照壁,用一只眼观望正堂的动静。
  两个二鬼子正站在屋门外,交叉的长枪与屋门形成一个巨大的"冈"字。炕间支起的窗扇透过一幕残酷的风景:两个女人被三个小鬼子逼在炕旮旯,女人漂亮的面孔已被惊恐扭得歪斜,这时候一只毛茸茸的手一下子撕开了女人的衣服,女人一只雪白的奶子轰然裸露。
  三爷双眼发麻,如同面前陡然耸立了一座雪峰。
  女人浑身都被榨出一串颤动的怪叫,女人仓皇地扯拉着衣服。
  小鬼子们笑得仰了头,三个唇上的三撮小胡子一齐在抖翘。
  三爷的胸脯撞击着照壁上的龙,三爷的嘴张得老大,脑袋在龙鳞蹭出了沙啦啦的响。三爷觉得脑袋在这蹭擦中被烧着了。
  三爷认为他应该即刻行动,三爷却不知做什么,什么都没能做。
  这时候从东屋跳出了个身着缎袍的老头,老头蓄着保养极好的山羊胡,三爷断定这是主人。
  老头睡眼惺忪懵里懵懂,老头的一只手还在努力地扣着长袍的钮扣。见门前站着两个持枪的兵,老头似乎并不惊慌,手撩长袍阔步上前。老头很庄严地与兵理论着什么,一双手很气派地挥来挥去,可兵不让老头进屋。
  老爷---老爷呀---炕上的女人水呛般慌叫。女人发现了老头。
  显然老头的耳朵太聋,女人惊叫几声之后,老头才抬眼望去,昏花的老眼终于发现了炕上让他惊诧的风景。
  这时候老头的身体弯成一张弓,憋足了力气向屋内冲去。
  这时候恰好有一条枪刺迎着老头的胸脯而来,一个小鬼子不知何时跳下了炕在等着老头,"噗"的一声,枪刺刺进老头干巴的身体。
  老头闷闷地叫了一声,踉跄着倒下了。这一切进行得太简单了,老头就这么简单地躺在石板铺就的门前,老头的双手朝空中疯狂地抓挠了一下,什么也没得到,然后倒下了。
  暗红的血在老头的胸前如火堆般越烧越旺,三爷感到火堆灼痛了双眼,三爷只得痛楚地合了眼皮。
  待二鬼子在三爷腚后踢过一脚,院内已堆了一堆翻抢出的财物。
  三爷只能浑身打战地去收拾,三爷抱着几个大包袱出了门。小黑驴仍原地不动,三爷战战兢兢将怀里的包袱向小黑驴背上的驮架搭。
  "哧溜"一声,一个包袱被驮架划破一道口子。
  包袱里包的全是女人的红卫生衣!卫生衣!奶奶的卫生衣!三爷的心在咀嚼。
  三爷禁不住痴迷地哆哆嗦嗦摩挲着卫生衣。火红的卫生衣炭块般烫得三爷浑身发抖,卫生衣变成了一只会做祟的火狐狸,在三爷的面前具有了某种妖妖道道的邪气。
  卫生衣使三爷失去了女人,三爷对卫生衣不能不触目惊心。
  三爷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小黑驴,这时候小黑驴的一对大眼正望着三爷,小黑驴似乎明白了三爷此时在想着什么。
  小黑驴替三爷从头回忆着那一幕风景。五年前的那个冬日三爷与小黑驴一同上了山路,向更加崎岖的山路走去。小黑驴背上驮的是三爷的妈凑来的两口袋粮食。走过三十里山路,回来时驴背上的粮食换成了一个红褂小女人。微醉的三爷屁颠颠地驴前驴后照应着,十分兴奋。小黑驴受了三爷的感染,小碎步踏得亦十分癫狂。
  当夜,三爷十分英勇地将这小女人做成了三奶,而后一连五天,日头半天高三爷也不起炕,三爷一向是起早的。
  伙计有了享福的命,我这里可就缺人手了。东家递过话来。
  三爷的妈吃不住东家的话,三爷的妈靠三爷挣饭吃。到第六天,日头老高仍不见三爷的房里有起身的动静,三爷的妈的一对小脚在窗外的雪地里"咔嚓咔嚓"踏出一串一串的焦灼。
  我的儿呀,自古道:有累坏的牛,没耕薄的地,日子长着哪。三爷的妈一遍遍念叨。
  三爷只好耷拉着黄裱般的长脸出了屋。妈,不是,不是的。她,她没得棉衣穿,害冷。三爷说。三爷的态度很笃诚。
  冷倒是冷,可老搂着男人就不怕烫煳了皮肉?三爷的妈说。三爷的妈始终认为害冷是借口。
  炕上蜷曲的三奶也许听到了婆妈的话,三奶似乎长叹了一声。
  第七天上,街上响起了货郎的货郎鼓声,谁也想不到会发生什么。
  一个贼眉鼠眼的南蛮子以他特有的温暖腔调叫卖卫生衣。卫生衣是很高级的东西,主顾很少。
  炕上的三奶却魂不守舍。三奶不知怎么就应着叫卖声走出了寒冷的新房。
  南蛮以一身卫生衣的代价拐跑了三奶。得了卫生衣就是得了女人。三爷想。这时候小鬼子们走过来,容不得三爷多想,三爷慌乱地牵着小黑驴迅速离开。
  卫生衣,卫生衣……三爷一遍遍默念。我要得它一件。卫生衣如雪球越滚越大,三爷的心终于轰然爆发了一个大胆的阴谋,三爷的额头冒出了一层虚汗。
  恐惧和欲望折磨得三爷死去活来。拐过一个胡同口,暮色里,三爷瞅瞅四下无人,三爷的一只手朝包袱哆嗦着伸出,十分迅速地掏出了一件卫生衣。在这之前三爷丝毫没有如何处置卫生衣的打算,但卫生衣抓到手后三爷急中生智,不假思索地迅速将卫生衣塞进小黑驴脖上的草料褡子里。
  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不露痕迹。三爷自己没想到会做得如此麻利,如此顺理成章,料褡子似乎早就准备给三爷隐藏卫生衣。
  这时候走狗汉子们正在将财物向大车上归集,汉子们全饿得提不起精神。
  装满了大车饿扁了肚子。有人说。这时候老头兵走过来。老头兵的后脑勺一颠一颠,如一只风摇的葫芦。三爷认为老头兵实在不像个兵,倒像农忙时给东家带短工的把头。
  走咧走咧,跟我去把牲口拴了。老头兵说。老头兵的嘴唇没怎么动,话似乎是从别人嘴里说出的。
  汉子们和牲口就跟老头兵走。到了一个临时搭起的牲口棚,老头兵吩咐把牲口拴了喂上,三爷分析小鬼子是要在此过夜了。三爷这时还没来得及分析如何处置卫生衣。
  三爷的头脑一片空白,想不出好章程,三爷只能眼睁睁看着小黑驴带着卫生衣进了棚子。小黑驴被三爷一往情深的目光感动,安慰三爷似的叫了一声。
  这是头好驴。三爷想。三爷认为小黑驴已十分明白他的心。
  都跟了我去吃。老头兵说。
  他们来到一处院落。院门敞开,强烈的肉香涌出来,呛得汉子们肚肠一阵翻搅。
  院内支起了两口大锅,几个女人撅着磨盘般的大腚在烧火。柴火在锅底噼叭燃烧,冒出强烈的烟雾。女人的脸面都挂满烟呛的泪珠,如同在坟墓前跪哭。锅内咕咕冒着气泡,每个气泡都爆裂一股摧人肺腑的肉香。
  炖大肉。一个汉子说。
  操!活这么大你怕只吃过猪肉,这是猪肉味么?驴肉!另一个汉子说。
  怎么?驴也是吃得的?驴和咱们一样地干活怎么能吃它的肉?
  操!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驴操的你,开回洋荤吧。
  有几个汉子在哧溜松裤带,汉子们围着大锅蠢蠢欲动。
  有人耐不住,竟于沸汤里伸手捞起了一块肉。
  急得你。饿死鬼托生的。不烂糊。有人不满,袖了手说。
  捞肉人的黑手已将肉送到嘴上啃嚼起来,油珠洒落一地。一些手就勇敢地伸到锅里去了,立时院落发出呼噜呼噜的啃噬吞咽声。
  这时候三爷暂且忘了卫生衣的事,三爷现在苦恼的是过早松动的牙齿。对付不烂糊的驴肉三爷的牙齿有些艰难,三爷却有副好胃口,只要嗓头咽得下只管咽。三爷进食的速度并不比别人逊色,三爷心里好受多了。
  好肉呐。驴肉塞不住汉子的嘴。终归是驴肉,比猪肉好得多。
  这时候夜罩住了院落上的天,院墙外有一株古槐,树冠倾向院内,盖住了大半天井,使天井的夜更加昏暗,树杈高处耸立着一蓬如大瓮的鸦巢。这时候一对老鸦正仓皇地鼓噪,迟迟不肯进巢。老鸦的叫声立即让三爷想到了小黑驴料褡子里的卫生衣,三爷感到浑身的汗毛"吱溜吱溜"乍起,三爷打住了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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