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唐山地震前后的记忆

作者:邸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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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继续赶路,途中每隔一段,便可见到运水车在为居民送水。因城市水电系统全遭破坏,饮水须由城外用水车提供。用水定量供应,每日每户一桶。居民们自觉排起长队,手里拿着各种盛水工具,没有人加塞,也没有人高声讲话,空气中凝聚着的是压抑、哀婉、悲伤甚至是麻木。我在唐山前后一共五天时间,目睹了最为惨烈的震后惨象,深切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与失去家园的人们的可怜与无望。
  回到廊坊,我听说其他人执行了另外一项艰巨任务,即抢修被震裂的输油管线。我们安装队在贾队长的率领下赶到现场。只见原油不断向外冒,只能挖开上面的土层寻找裂口。原油随挖随溢,最后竟形成一个不小的油池。要想焊住裂口,必须有人下到里面。原油黏似糨糊,黑如沥青,且见火易燃易爆,抢修者无疑要面对巨大的风险。此时,贾队长那男高音突然响起:“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几秒钟的宁静之后,只听“扑通”一声,一个身影飞落池内,大家定神一看,正是司永明同志。后又有几位勇士纷纷仿效,大功乃成。回来后,司永明被授予标兵称号。而那身上的原油好多天都难脱身,不得不用汽油擦洗,才还其本来面目。
  不久,大队部找我谈话,说是要分配给我一件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我以为又是上抗震救灾前线,心想“怎么还让我去,也该换换人了吧”。还没等开口,徐书记便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指挥部崔处长得了肺癌,抽烟抽的,已到晚期,活不了几天了。这些天脾气见长,只要是抽烟的人,进他的病房他就开骂,说是闻不了他们嘴里的臭味儿。前几天朱局长去看他,也让他给骂出来了。现在需要找人护理,处长只提了一个硬性条件,去的人必须是不会抽烟的。我们找了半天,你们队贾队长说就你一个人不会抽烟,所以就没别的选择了,就这么定了!”
  我便打点行装,来到局医院。进入震后搭的简易病房,病床上还搭着防震的铁架子,只见一名病人斜靠在床背儿上,鼻子上插着氧气管,眼睛瞪得像铃铛,不时喘着粗气。不用介绍,一定是崔处长。他得知我是来护理他的,第一句话就问我:“你怎么不抽烟?”我说我家有家规,祖祖辈辈不许抽烟。他说:“真是好规矩呀,你也听话,好小伙子,有出息。我十几岁开始抽烟,现在四十九岁了,抽了三十多年了,每天至少两盒。半年前我上楼时突然感到气短,到医院一检查就没让我回去。从那天起就觉得喘不过气来,而且是一天不如一天,别的原因没有,就是抽烟抽的。我也活不了几天了,咱们能认识,是缘分。”从此大约十几天,我几乎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换衣擦身,端屎端尿,虽然不太情愿,但我觉得处长也挺可怜,且时间不会很长,也就没表现出不耐烦。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夜里憋得睡不着觉,就通宵跟我聊天。我得知他早年曾参加过八路军后,就让他给我讲战斗故事,他也最愿意讲这类故事。他曾讲道:当年鬼子挖封锁沟,都是征民夫干,一里地派一个鬼子监工。民夫都瞎糊弄,磨洋工,鬼子转过来,就使劲干几下,等鬼子过去后就戳在那歇着。这就叫“糊弄日本鬼子”。鬼子都缺心眼儿,看见谁使劲干,就夸谁“要西要西”,看见谁一停手,就连打带骂。有个小伙子干活实诚,不管鬼子在不在,都使劲干。结果刚说喘口气儿,正赶上鬼子转过来。看他歇着,上来就是一枪托,还“八格牙鲁”骂个不停。小伙心里不服,便和鬼子争辩,鬼子也听不懂,继续打他。
  小伙一气之下,一铁锹就把鬼子拍死了。我听到这里心中振奋,便插话道:“真是有种!”崔处长继续说道:“你猜其他民夫当时会怎么样?”“高兴呗,支持拥护他呗。”“你想错了,所有民夫马上把他围在中间,跟他说:“你不能走,你惹了事,跑了我们怎么办?”小伙也不含糊,拿着铁锹,瞪着红眼,说:“谁拦我我就拍死谁,让他跟鬼子就伴儿去!”民夫们看这小子快要疯了,纷纷后退。一个年纪大的民夫就说,“那你必须把这死鬼子背走,不然我们可不能放了你”。
  小伙非常机灵,背起死鬼子就走,等离开人群,把鬼子往地上一扔,撒腿就跑。这时别的鬼子已经赶到,多少枪也没打着他。后来他参加了八路军。“这人现在哪里?”“这人就是我的老团长,现在是解放军的军长了。”“您讲的故事和现在的电影里可不一样啊。”“现在的电影都是瞎编胡扯,我这才是真的,我快死的人了,还骗你干什么?中国人为什么挨欺负?就是有种的太少,十个有九个是松包软蛋。所以你以后不要当软蛋,只要你硬,就没人敢欺负你。”这是一次真实的传统教育,至今仍记忆犹新。从那以后,我的确勇敢了许多。
  处长的病情在迅速恶化。肺癌病人最大的痛苦,是胸腔积水和憋气。到最后几天,每天上午护士都来给崔处长抽积水。护士把一个很粗的针从他后背肋条缝里扎进去,再拔针管,红色的血水便流进针管,拔出来挤到痰桶里,再抽再拔,每次血水都有多半痰桶。抽完后,处长就能稍微轻松一点儿,话也就多。在弥留之际,处长拉着我的手,瞪着血红的眼睛,眼神里闪烁的是绝望与痛苦。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对我说:“记住我的话,只要你想抽烟,你就想想我,抽烟的人,结局就是我这样!”直到咽气,他的眼也没有闭上。我至今不吸烟,这段经历也是其中的重要因素之一。
  送别了崔处长,我又回到钳工班。转眼又到了冬天,可当时仍然没人敢回砖房居住,楼房、平房都空无一人,防震棚里却人满为患。到了十一月份,天气越来越冷,缩在外面简易窝棚里的我们被冻得实在睡不着觉,终于有一些胆子大不搪冻的主儿“冒死”先搬进了砖房。几天下来,地震也没有再来,我们这些胆小如鼠的主儿也壮着胆回了老巢。起初晚上总支着耳朵,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淡忘了危险的存在,便高枕无忧了。
  那一年,正是中国大变之前的黏着,黎明之前的黑暗时期,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压抑和苦闷。而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使自己的阅历大大丰富,性格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那阴错阳差式的胡乱点将,让我由不想当干部到得以体味做干部的神怡气爽,我开始向不排斥当干部的方向转变;从只想当工人到想从事脑力劳动,也为我后来下决心考大学做了心理上的铺垫;而近距离接触死亡和灾难,使我变得成熟起来,坚强起来,勇敢起来,既感悟到生命的可贵和亲情的无价,并下决心直面一切,永不轻生,又在内心深处形成了些许“为人所不敢为”的冲动;而目击肺癌病人临终的痛苦,使我深知吸烟之害,形成了远离烟草的生活习惯。当然,文革十年间几乎无书可读也不思读书,空耗青春,也为后来走上求学之路的艰辛曲折埋下了伏笔。此番回顾往事,不禁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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