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唐山地震前后的记忆
作者:邸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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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人负责一只鞋,各自努力了好长时间才把松紧口鞋套在他那木棒子般的脚上。黄文英不知从哪来的胆儿,突然对我说:既然进了这屋子,就是有缘分。咱们应当和所有人照照面!然后不等我反应过来,就拉着我一边逐个将所有死者脸上蒙着的纱布揭开,一边重复说着“走好,走好”。这样,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将去另一个世界的人,尽管我不情愿。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脸色蜡黄,毫无血色,除此之外,与熟睡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从这天起,我不再惧怕死人了。
将家属接到单位,先是安排午饭。可他们哪有心思吃饭,坚持要上医院。看来只能揭破谜底了。当科长吞吞吐吐地说出小马已经不在人世时,一家人似乎是早有预感,顿时哭作一团。母亲几次哭得昏死过去,小妹妹哭得满地打滚。真是撕心裂肺,情动鬼神啊。我参与了整个后事处理的全过程,但由于年轻无知,竟只是呆立一旁,一句劝慰的话也不会讲。送火葬场时,我们共四个新工负责将马君的遗体从太平间抬到车上,我揪着褥子的一角,只觉得很沉很沉,后来我和许多人问询原因,大都回答那就叫死人沉,至今我也没有明白其中道理。
通过这件事,我最大的收获就是懂得了一个人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一旦有三长两短,最痛苦的就是亲人,为了不让亲人痛苦,再艰难也要活下去。可是我到现在也不太明白,有什么事能比死亡更可怕呢?连死都不怕、面对急驰而来的火车头都敢往上扑的主儿,还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难和恐惧呢?
到三月底,新工连散伙,我因表现好,被分到安装队当钳工。这是当时最好的工种,很多人欲求而不得,因为只有六个名额,能当钳工者,除连级干部以外,就是有后门的人。那些表现不积极,又没有路子者,都分到基建队当壮工和泥瓦工。为体现“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的时代精神,特挑选了二十四名身体健壮又没有后门可走的女新工,成立“三八女子瓦工班”,整天在烈日之下、脚手架上耍瓦刀,砌高墙,美其名曰“为社会主义大厦增砖加瓦”,真是别有一番意趣。
记得当时不知是何原由,有极力缩小男女外观差异的趋向,尤其是冬天,所有石油工人都身穿道道服,体态臃肿;足蹬鹿皮鞋,动作笨拙;头戴厚棉帽,只露小脸。若不仔细辨认,实雌雄莫辨也。在新工连时,三河排有新女工姓石,年方二十,尚未婚配,体态较胖,肤色亦黑。某夜间她突发高烧,被同帐篷十余人急送管道医院。女同胞遇事善于尖声急叫,而石君一副标准石油工人打扮,双目紧闭,一言不发。值班医生是个老头儿,当场便训斥众美眉曰:你们单位的男人都上哪里去了?为什么男师傅病了,半夜三更却派一群女工送来?引得众人大笑不已。几天后,石君高烧虽退,但未及梳洗打扮,故而蓬头垢面,更显老成。
护士与之闲聊,“你今年三十几了?”石君闻言深感不快,便没好气地答道:“三十八了。”“结婚了吗?”“结十五年了。”“几个小孩?”“俩。”“男孩女孩?”“一儿一女。”“呦!快四十的人了,还俩孩子,那您可真显得挺年轻的。您是怎么保养的?”石君又是气又是恼,脱口而出:“整天挖沟,保养个屁!”出院后,她经常讲自己的这段故事,成为新工连很长一段时间内饭后睡前的谈资。由此可想见当时巾帼之风采也。
钳工属于技术工种,主要与铁板、钢筋打交道,基本不在露天干活,与其他工种相比,不仅不受罪,而且可以称得上享福。且技术含量较高,可升到八级,据说八级工可享受技师待遇。当时提倡大练基本功,分锯功、錾功和锉功三项。三河县来的原副连长司永明,和我一个师傅,他处处争强,每天早晨五点必起床练功,锤子打錾子、钢锯锯铁板和锉刀锉铁块的声音铿锵有力,声声入耳。由于车间就在宿舍旁边,而七点才是起床时间,搞得别人想再睡觉亦不能。加之队领导把他树为样板,经常表扬,并不点名地批评“其他”徒工太懒,实际上是鞭策我们这些正常起居的人。唉,我们也只能以他为榜样了,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一起早起苦练基本功。
我这个人似乎大脑比小脑发达,善于描述动作而不善于完成动作,眼看得清清楚楚,可手却经常跑偏。錾子錾铁板,要把铁板竖起来夹在老虎钳上,用左手握住錾子,右手敲击錾头,从右往左一下一下往下剔。用力要均匀,锤子落点要准确。我总是打不准,锤头经常打歪,而錾头周围环绕着的不是他物,而正是在下的左手。本人痛觉似乎不太健全,锤子打到手上,“咚”的一声闷响,一秒钟以后才感觉出有些痛觉,木木的,并未疼得不能忍受。可皮却并不厚实,经不住如此打击。所以从练功那天起,左手上的伤就没断过,越打不准越犯怵,越犯怵越打不准,结果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至今几层伤疤仍依稀可见,见证着“手比脚还笨”的耻辱。我当时就经常想,钳工虽是技术工种,但还是动手多,动脑少。我似乎应当干些只动脑子不动手的活计。我当时比较臭美,不愿穿工作服,特愿意穿制服,尽管内衣换得不勤,但外表总是显得干净利索。有好几位老师傅(其实也就三十多岁)总说我不像工人,像个大学生,我当时区分不开这话是夸我还是贬我,所以也就没往心里去过。
就在我们懵懵懂懂混日子的时候,7月28日凌晨3点42分,唐山发生大地震,波及京津地区,廊坊一带震感强烈。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都在大地的摇晃轰鸣中窜出屋外,伴随着高声尖叫,亵衣出闺者有之,包裹毛巾者有之,一丝不挂者亦有之,生命威胁面前,脸面、尊严已显得无关紧要。当时我们耳边经常听到的一句豪言壮语,是铁人王进喜喊出的“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可眼前出现的情景却正好反过来,“地球只要抖一抖,石油工人吼三吼”。自此,上到局长,下至徒工,无人再敢住砖房,我等刚从帐篷住进简易工房,又都搬到了临时搭建的窝棚。窝棚毗邻臭水沟,顶棚就是一层油毡,既不能遮阳光,又不能避风雨。每人一袭蚊帐,外面趴满了苍蝇蚊子。我们天天焊铁架,搭防震棚。留下最深记忆的经历,便是8月20日我奉命与我师傅王荣武到唐山迁安泵站抢险。
命令一到,不能迟疑。我们当天便坐上一部五十铃大卡车,向唐山奔去。公路上,奔跑着的大都是为抢险救灾运送物资的车辆。当时食品加工业十分落后,十万军民进入唐山抢险后,食物竟主要靠附近地方政府组织烙饼来供应,与几十年前妇救会支持八路军的做法没什么区别。盛夏气温奇高,许多大饼还没运到目的地,就已变馊,吃了以后,不少人跑肚拉稀,上吐下泻。
当时拒绝外国援助,既不要钱,也不要物。实际震级比公布的好像要大。唐山是工业城市,地下又多煤矿空洞,加之震级高,震中浅,故而烈度极大,损失惨重。公路上裂痕随处可见,所有桥梁均被摧毁。我们是靠解放军临时修建的舟桥缓缓通过滦河的。进入市区后,眼前的景象一片狼藉。没有一座房屋完好无损,各单位的牌子都插在废墟上,巍然屹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类似咸带鱼的臭味,天上双翅膀的飞机在抛洒“六六六”,说是要消毒,呛得人们喷嚏不断,涕泗横流。
我们停车观瞧,只见解放军战士在废墟中寻找遇难者遗体,因地震已将近一月,加之天气闷热,所有遗体皆高度腐烂,面目全非。每具遗体都装进黑色塑料袋,并排放置在路边,再由运送尸体的车辆拉走。我询问尸体的去处,司机说都被运到城东一个巨大的深坑之内。一层尸体上面覆盖一层白灰;再放上尸体,再撒上白灰,这样十来层,终于将大坑填满。后据统计,共有二十四万余人在此次地震中遇难,不少家庭遭遇灭门之祸。再观察那些地震中的幸存者,各个目光呆滞,表情淡漠,他们大都住在原住宅附近的防震棚内,防震棚比我们的还简陋,绝大多数是由塑料布搭建而成,从外边看棚内的景物,竟一览无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