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唐山地震前后的记忆

作者:邸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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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第二天,此君怎么叫也不起床、不出操,谁也不理。而且自言自语,时哭时笑,比昨天更厉害了。连长和指导员让我陪他去医院看病,我带他去当时的廊坊医院挂急诊,医生检查一阵,说查不出什么毛病,建议多休息。回来后,连领导认为既然没什么病,就应当该干什么干什么,强令他出工挖沟,结果一天下来,他哭闹不停,谁说也不管用了。领导决定通知他家人把他领回去。很快他爷爷、父母都来了,先在我那里简要了解了近来的情况,然后由我带领着来到他居住的帐篷,见到他正默然无语,向隅而泣。
  他爷爷自觉与他感情最深,首先上前搭话:“孩子,你怎么了?”他头也不抬,话也不说。“我是你爷爷!”他慢慢抬起头,辨认良久,然后高喊:“我是你爷爷!”在场的人包括我在内都突然感觉到,此人看来真是病了,而且是精神方面的病。他父母见状非常焦急,单独和我询问良久。他们问道:来时还好好的,怎么这么几天就把孩子搞成这个样子了?你们是怎么对待他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他了?我遵照事先领导给我定的口径,把这几天的情况予以详尽介绍。强调他得病是个人出现的问题,领导没有任何责任。事实上,确实也没什么人欺负他,要说条件艰苦,也不是他一个人苦,所有的人都一样。没人打过他,也没人骂过他,是他自己不习惯、不适应。领导方式方法简单生硬,态度蛮横,故意给工人找罪受,是当时的一贯作风,而且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事。
  他的家长又询问了不少人,得到的也都是这样的答复。无奈之下,家长将人领回家去治病,按退回原单位处理,不赔钱,不给治疗费。单位还有些人情味儿,派了一辆车将他们全家人送回老家,我陪着新工连领导一直将他们送到车上。目送着远去的汽车,我当时就是觉得这个人怎么如此脆弱,别人都能挺着,为什么你就不能?当时招工的机会是多么难得,你就轻易地放弃这个机会,给家长增加负担,自找麻烦。后来听说到家没多长时间他的病就好了,再想回来,单位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就另谋高就了。
  一个月以后,新工连调整各级领导,三个排长都被提升为副连长,协助连长指导员工作;各排班新任命的头头都是年龄偏大,性格较强的主儿。我们三个副连长都搬到连部的帐篷,和住二十人的帐篷一样大小,但分成里外间,外间办公,里间做我们三个人的宿舍。我们各有一张单人床,胜往日的大联铺者多矣。新工连领导给我们进行了分工,他们认为我心细,身材高大,负责安全保卫(其实我性格文弱,体质也不很好,胆量更是不大,任此职实属用人不当);另外两个人,二排长司永明来自三河县,敢说敢干,好讲豪言壮语,负责施工;三排长潘建民,来自灞县,善于舞文弄墨,能写一笔漂亮的毛笔字,负责宣传。还从三排挑选了一名很漂亮的女新工做连部通讯员,负责整理连部卫生和跑腿儿。
  从此,我工地也不用再去,过起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主要任务就是早晨负责吹起床哨,检查各排各班出早操。全连出工后,每个帐篷留下两个人,负责内勤(打开水、添煤,打扫卫生等),等全体新工出操后,我便到每个帐篷巡视一遍,负责检查卫生和安全。直到1976年3月底新工连解散,我就这样过着悠哉游哉的生活。但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件事,使我的灵魂产生了巨大的震动,甚至影响到我一生的理念和取向。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在1976年3月2日,全连的人都坐火车到天津参观三条石的阶级教育展览,每个帐篷留两人值班,我在连部做总值班。吃完午饭,我在连部的火炉边闲坐烤火,来自三排(灞县排)负责值班的一名新工(姓马,姑隐其名)来到连部,坐在我对面,长叹一声后对我说道:“你说人活在世界上有什么意思?”如果是现在,此言一出,马上就会引起我的警觉,立即会想到他的精神可能要出问题,并予以高度重视,可当时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哪懂得这些?我想了想,回答他道:“活着是没什么劲,可死了更没劲,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总不能去寻死吧?能活到哪天算哪天呗。”
  马君没有答话,默默地走出帐篷。我继续枯坐在炉边,直到傍晚。吃过晚饭后,突然外面人声嘈杂,维修大队尹大队长、新工连许连长、王指导员等一干人神情紧张地来到连部,许连长告诉我,刚才接到廊坊火车站来的电话,有一个青年人在站南边卧轨自杀,这人穿道道服,一看就知道是石油工人;从他衣兜里发现一个购货证,根据上面的姓名和单位,证明死者是咱们新工连的,姓马,现在让我们赶紧去收尸。你负责保卫,这是你的职责范围,跟我们一起去。
  说话间,一辆五十铃大卡车已开到了门口,由于车高,再加上紧张,尹大队长(大家都叫他尹科长)三次抬腿才登上驾驶室的踏板,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腿儿在发抖。我们几个新工站在后面的车斗里,汽车向火车站急驰而去。到出事地点后,眼前情景甚是恐怖。人已被列车切成三块——身体躯干、头连着一个肩膀外加半只胳膊和另半只胳膊。我们将这三部分拣到一起,用一张席子卷上,放在车斗里。轧人的是一列货车,司机与我单位领导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他说:“我刚出站,正在提速,就看见不远处的铁道边上站着一个人,我也没在意,谁知等车快开到跟前时,这个人突然把披在身上的棉衣往后一甩,直接就扑倒在铁轨上了。我赶紧急刹车,但还是冲出去几十米,真是没有办法。”在场的人都知道,火车轧人司机没有责任,列车也已耽误了一个小时,所以匆匆处理完毕,列车就又启动开走了。我们守护着马君的遗体随汽车回到大队部,领导们开始商量如何处理后事。
  突然,尹科长灵机一动,看着我说,既然是自杀,应该有遗书,小邸,你去车上翻翻他的口袋,所有的衣兜都要检查,不要有疏忽。我当时就紧张起来,但又不敢抗命,就要求最好两个人一起去搜身,科长同意再派一排长黄文英和我一同前往。我俩摸黑爬到车上,用手电筒照着,把席子展开,一个兜一个兜地掏东西,除了几张饭票,几乎是一无所获。这次我已不像刚才在火车站那样紧张了,黄文英的胆子比我要大不少,我们仔细观察了马君的遗容和遗体,借着微光,我发现“刀”口非常整齐,被切断的脖子竟似曾相识,红白相间,气管、食管依稀可辨。
  后经回忆,是在肉铺里见过而已。我们回到大队部将情况汇报以后,大家都有些失望,但又不甘心,于是决定到他的住处的床上和箱子里继续寻找。当我们一行人到达他生前居住的八号帐篷时,已接近午夜。其他帐篷都已熄灯,只有这里仍灯火通明。当我们一干人出现在门口时,里面马上发出一片恐怖的叫声,低沉而颤抖,是男人特有的音色。再看诸位,二十来个青壮小伙,各自坐在自己的床上,脸色刷白,目光中散射出恐惧,没有一个人脱去外套,更没有一个人钻进被窝,大家一直看着马君那张空荡荡的床发呆发愣。真是虎死如鼠,人死如虎!直到我们走后,这一帐篷的人还是不敢入睡,帘子一动,就有人挤出发自内心的呐喊。一夜竟没敢关灯,一直挨到天亮。那几夜,我也颇有些害怕,晚上睡不着觉,夜查时也要叫上别人做伴,管保卫的人自己先害怕,真也可算是笑话了。
  经仔细寻找,没有发现遗书和能证明其自杀动机的任何文字材料,所以他的自杀原因始终没有定论。几天后,单位决定接来死者家属,此时我才知道他的家庭情况是何等糟糕。他父亲是国民党党员,一直是专政对象;母亲是教师,体弱多病;弟弟是白血病,来日无多;妹妹只有十来岁,他的责任重大,却自己选择了逃避。我应是见他最后一面的人,却也没有挽留住他宝贵的生命,真是没用。就此,我曾自责了许久。接家属来时,只是说他得了重病,住在医院。
  为减轻亲人的痛苦,先已将遗体送到医院进行了整容。其实就是用铁丝将分离的身体穿在一起。医院来电话,说死者脚上只有一只鞋,让我们解决。恰好马君箱子里有一双松紧口布鞋,科长便命我和黄文英到医院太平间为他换鞋。这是我第一次进太平间。不像现在的太平间有冷冻设施,人全装在冰柜里,那时房间内的设施十分简陋,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设施,就有十几张床,上面躺着大约有十来个人,每个人脸上都覆盖着白色的纱布。以致我们掀开第三个人的盖头时,才找到马君。因为是白天,光线充足,看得十分清楚。他身穿道道服,头戴工作帽,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额头上有一块红肿,牙被磕得没剩下几颗,与生前有很大差别,甚至有些面目全非,而且身体十分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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