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一根水做的绳子

作者:鬼 子



了。往时她总是一边弄茶麸一边烧水的,等茶麸弄得差不多了,水也跟着烧好了。可是这一次她竟把烧水的事给忘了。
  但她没有马上起身去烧水。
  她先把那些捶碎的茶麸,装进小布袋里,她把它们集中到一起,一点一点地往布袋里装,一直装到只剩下了一点点了,她还不肯放过,好像这是最后一次了,这一次洗完,下一次就没有了。一块茶麸当然要不了多少钱,她如果愿意,她也是可以自己买来洗的。可她不想再买了。她想自己买来干什么呢?她只想用他给她买的。可从今以后,这茶麸可能就永远没有了。
  她把茶麸都装进布袋之后,才起身去烧水。
  水当然不用烧得太多,因为眼下不是冬天。
  她只舀了一瓢水,就生起了火来。有那一瓢水,就足够她把那一小袋茶麸完完全全地泡住了,有那一瓢烧开的水泡出来的茶麸水,她就可以再冲两瓢冷水下去,有那样的几瓢水,她就可以细细地泡着她的长发,然后慢慢地洗了。
  可那一瓢水,她后来竟然烧了三四次都没有烧好。
  第一次烧着烧着,水早都烧开了,可她还在茶麸的问题里没有醒来,一直听到锅里的水发出了滋滋的干叫,她才慌了起来,于是往锅里加水。再不加,那锅就会被她给烧红了。可加下去的水很快就又烧开了,她却没有心思去把它倒出来,她似乎有点留恋那一点点剩下的茶麸,她真想把那一点点剩下的茶麸就那样留着,留在那个小小的布袋里。如果以后洗头的茶麸他不再给她买了,那么这一点茶麸就是他给她的最后一点点茶麸了。她想把它们留下来。她想把它们永远地挂在一个地方。
  可是挂着干什么呢?
  那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这样,第三瓢水又被她给烧干了。
  只好又舀了第四瓢水下去。这一次,她不再迟疑了。她觉得没有必要把那一点点茶麸留下来。她想还是有一次洗一次吧!这一次的水刚一烧开,她就把水倒到木盆里,然后把那一袋茶麸浸到滚烫滚烫的水中,然后慢慢地让那袋茶麸在热水里转动着,从这边转过去,又从那边转过来,转得盆里全都是茶麸的水泡泡,橙黄橙黄的,然后再把冷水加进去,然后把长长的头发慢慢地泡到里边,然后才慢慢地洗起来。那一次,她洗得特别久,也洗得特别的心细。
  自然,也是洗得特别的伤心。
  洗着洗着,她忽然停下了,她发现自己的泪水都悄悄地滴进了桶里了,她不由更加伤心起来。水慢慢地就冷了下去,再洗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阿香这才把头发捞起来。准备把茶麸从布袋里倒出来的时候,她的心思突然又上来了。她想,她不应该把那一点茶麸渣像往常一样倒到阴沟里,应该倒到他能看到的地方去。她因此想到了那棵树。想到了他窗后的那一棵鼠耳叶。她如果把那一点茶麸渣倒到那里去,他会看到吗?他如果看到了,会想起一定是她的茶麸用完了吗?这么一点点的茶麸太少了,也许他根本就看不见,看见了也不会想到这是她洗头的最后一次茶麸的?他就是知道这是她洗头的最后一次茶麸,他会怎么想呢?他会想到继续给她买回来吗?但她决定试一试,反正倒到了阴沟里也是白白地倒掉。
  夜里,她偷偷地摸到了他的窗户后边,把那一点茶麸渣,倒在了那一棵鼠耳叶下。她没有倒得离树蔸太近,太近了她担心他看不到。她也没有离树蔸倒得太远,太远了她怕他的心思也琢磨不到。倒完了,她就回去了。
  第二天她没有过来。
  第三天,她也没有过来。
  第四天,她也还是没有过来。这一天她曾远远地看到过李貌,但她看到李貌并没有想到过来跟她说句什么,或者是告诉她茶麸已经买回来的事情。她想,他一定是没有看到倒在树蔸下的那一点点茶麸,或者是他看到了,但他觉得没有必要再给她买茶麸了。他还跟她好干什么呢?他也许从此就不再跟她好了,所以也懒得再跟她说什么了。他只是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就往别的地方走去了,像是什么事情都也没有过一样。
  第五天,她却自己受不了了。深更半夜的,她就自己摸了过去。她想还是去看一看吧。看一看她好从此死了这条心。可她哪里想到,她的手刚往那里一摸,她就摸着了一饼厚厚的茶麸!阿香的心顿时就暖烘烘的,她紧紧地抱着那饼茶麸就往家里奔跑。
  那天晚上,阿香的心情又好起来了。
  她想这就好。她想只要李貌的心里还有她,还有她用的茶麸,她的心就多多少少的还有着一些依靠。但她没有吭声。她也不想因此去当面感激他。感激他干什么呢?后来见了面,她也提都不提。而李貌呢?也像是没有过什么茶麸的事情一样,问都没有问过,仿佛那一块茶麸没有什么可说的,说了反而把他们之间的那一点点什么给说没了。
  
  39
  
  阿香的长发依旧柔柔地飘流着,可阿香家的门槛,却长出了高高的野草来了。那些野草也许是阿香头一天出现在黄泉家门口时就看到的那些野草,也许不是。其中几根狗尾草,倒是与阿香当时看到的那几根,几乎一模一样,都在弯弯地垂着头,在风里慢慢地摇摆着。中间的野草,因为被阿香的脚时常踢踩着,稍微地低矮一些,两旁的野草都高过了上边的台阶,看上去就像是一直没有正常地住过人。
  这一天,李貌和妻子从阿香家的门前经过。妻子走在前边,李貌走在后面。每次与妻子从阿香门前经过,李貌总是努力让妻子走在前边。阿香那天不在家。阿香的家门紧锁着。李貌的妻子忽然停了下来。她看了看阿香家锁着的门,目光最后落在门槛下的那些野草上。
  “他们家出事多久了?”
  “快一年半了吧。”李貌说。
  “有了吗?有一年半了吗?”
  “有了,有一年多了。”
  妻子随即叹了一口气,好像有股凉气从她的脊背后升了上来。
  “一年半才多久?这女人的心怎么就长草了呢?”
  妻子的话说得有点冷,冷得李貌的心也给冰着了。他愣愣地看着妻子,觉得她不应该这样说人家阿香。
  “这样说人家干什么呢?”他对妻子说道。
  “这话又不是我说的。”妻子顶了他一眼。
  “谁说的?”李貌的目光没有挪开。
  “你自己不会看吗?她心里要是不长草。她能让那门槛长出那么高的野草吗?”她自然也觉着奇怪,奇怪她阿香的头发护理得那么好,这门槛下的野草怎么就没心思管了呢?她想不明白,嘴里便又说道:
  “她的头发怎么又不像这些野草呢?”
  “那头发是她的命根子,你不是她,你不会知道的。”
  “我是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我才这么说的。她的头发要是也像这些野草一样,谁还会有话说呢?”
  你知道她那头发怎么那么好吗?那是有人一直帮她买茶麸给她洗你知道吗?你当然不会知道,你要是知道了,她那头发可能就跟门槛下的那些野草一样了。这话李貌当然没有说出来。他只对妻子说:
  “走吧,管人家那么多干什么呢?”
  妻子却不走。她朝阿香的门槛直直走去,然后委身在那些野草的前边,将那些草一棵一棵地揪起来,一棵一棵地把根上的泥摔打在台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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