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我望着他那熟悉的背影,眼睛有点湿润。是的,也许我是太多疑了,在我心目中,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了。是不是这样呢?到底怎么看他和王木呢?他们到底是害我的仇人还是帮我的朋友呢?我一时真的弄不明白了。
  
  十六
  王木主持了一次由右派大队全体成员和公司领导参加的大会,宣布了处理意见。除了我已知道的,就是王钢的大队副也给撤了,而且不再任命大队副。关于给已死右派摘帽的事,县里说上边没有这种政策,暂不考虑。以后公司不再给右派安排生产定额,可以搞点副业之类,比如种菜养猪。实行半天学习半天生产,以学习为主。
  临走那天,他又把我叫到招待所,问我想通没有?我说想通了,不但想通了,还感恩戴德呢。他知道我肚子里有气,也不惹我。问我还有啥想法和要求。我说我想知道安的情况,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就不说。他笑了,说:“你小子真是吃一百颗豆不嫌腥,都啥年月了,人家都要生孩子了,你还惦着她有屁用?”
  “啥?安要生孩子了?”我瞪着眼睛,死也不信,“不可能!她会跟李有良生孩子?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
  “算了,把她忘了吧,她也早就把你忘了。”他嘿嘿一笑,说,“今天找你,是托你帮忙办件事,我们有个科长,他外甥女家里遭灾,出来找饭吃,我把她安排到你们这儿了,公司让她到工地食堂当服务员,说这是当下最被人羡慕的工作,因为能吃饱饭。这话也对。你把她领到工地去吧,以后她有啥事儿你多照应着点儿,或者给我打电话。”
  他让书典从隔壁房间把人领来交我带走。不一会儿,一个小姑娘低着头跟着书典过来了,王木对她说:“这是柳大队长,一会儿你就跟着他到工地去,以后有啥事你就对他说,他会照料你的。”
  小姑娘穿了一件旧布衫,是那种红底带小白花的,下身是一条黑布裤,短头发有一点黄,脸色更黄,一看就是饿的。
  她慢慢抬起头来了,那双大眼睛一看见我就把我给抓住了,抓得死死地,一眨不眨,好像要把我剥皮去骨,好像要把我一口吞到肚里去,好像她八辈子以前就认得我,好像她找遍了天涯海角,在她不抱任何希望的地方一下子就把我给找到了。
  不是好像,是真的。光红专农场她就去了五次,都让看门老头给轰出来了。还有一次是让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姑娘。
  她说她的名字叫娇娇。
  她说你是我哥。
  是的。是的。是的。我是你哥,任何时候都是。
  “你让俺找得好苦哇!”她哭了起来。
  
  十七
  我说的不是在王木那儿,是在我们出了拉巴小镇之后,在大草甸子上,在一个绿色的旧沙坑里,我和她互相搂着,抱着,亲了一回又一回,之后。这话只能在那会儿说。而在王木面前,她只是看着我,一声不吭。这小姑娘,挺狡猾的。我也一声不吭,我比她更狡猾。我假装不认识她,问她叫什么名字,上过几年学等等。她真以为我不认得她了,委屈得眼圈儿直转泪。
  我想人还是活着好,装火车那会儿我一犯糊涂,差一点就摔死,真要是摔死了,这会儿娇娇就找不到我了,我就不能跟她搂搂抱抱的了,就不能一下又一下地亲嘴了。而我好像一辈子都没跟姑娘亲过嘴似的,而我是多么愿意跟她们亲嘴啊。我说,啊,活着真好哇,还是好好活着吧。
  那个小沙坑是无数个废弃的沙坑当中的一个,由于多年无人光顾,由大风从远处搬来的草籽儿就偷偷地在那儿生活了下来,它就成了一个由青草和野花覆盖着的小窝了。我们躺在里面,就躺在了草香花香里了,就与世隔绝了。而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注意过这些废沙坑,也没注意过野草野花什么的,不知道春天是何时从何处来到拉巴荒地的,我的心还留在冰天雪地里,在那儿瑟瑟发抖。这会儿,我忽然看见了春天,它跟别处的春天一样,有温暖的阳光,柔和的风,有蓝灰色的天空,和慢悠悠地在天上闲逛的像棉花团儿一样柔软的白云,甚至还有一只我小时候经常看见的鹞鹰,它在我们头顶上游来荡去,好像发现了我们,以为是两只正在交配的兔子。
  “娇娇,”我让她趴我身上,紧紧地搂着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她的存在。我的手一刻也闲不住,在她身上到处乱摸,确切地说是摸着那些小骨头,她身上到处都是小骨头。“你知不知道我为啥不给你写信?”
  “不知道,我都想死你了,天天盼着你给我来信,可就是盼不来……”她又流起眼泪来了,把眼泪蹭我脸上,哽哽地哭。
  我用舌头舔着她脸上咸咸的泪水,拍着她的后背,哄她:“别哭别哭……你一哭我的心就乱了,别哭了啊,我告诉你说,我多少次想着给你写信,可是一想到你接着信肯定会跑来找我,你一看见我们像牛像马一样地干活,累得从早到晚身上的衣服泡在汗水里,看见人们是怎么看待我们这些人,你准受不了,还不如不看见的好。你看不见还会在想象中想着我跟在你们那儿一样有吃有穿,也没人欺负,挺好的,你就会放心地等我,因为我说过,等我摘了帽子,要是那会儿你还没找对象的话,我就娶你,我是不是这么对你说的?你还记得不?”
  她的眼泪一直流,刚让我舔干了,下一个又冒出来了,这小姑娘她实在是太委屈了。她哽咽着说:“记得……你临走给我写的,写的,那个纸条……还,还留着……你咋那么狠,那么狠啊……”说到这儿,她就放声大哭起来,在我身上浑身颤个不住,眼泪成串地像从泉眼里往外冒,用舌头是舔不过来了,只能用我的大脸给她擦。我的脸面积大,在她的小脸上擦来擦去,直到她止住了啼哭。
  后来,她竟然睡着了,大概是太累了。那就让她在我身上睡吧,像一个婴儿,睡在母亲的怀里,那么安然,安宁。
  我轻轻地拍打着她,哼着一支软绵绵的歌,就是直到现如今人们还不时唱的那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把我自己也哼睡了。
  我们回到工地时,正赶上开午饭。我听见她肚子咕咕噜噜直叫,知道她饿了,就把她领到食堂后屋,找到管理员刘麻子。这个刘麻子是个大胖子,是个厨子,人说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又说瘦死的厨子三百斤,一点不假。娇娇他舅让王木把他外甥女安排到食堂干活的确是英明之举。我把娇娇往刘麻子跟前推了推,说:“这个小姑娘是人事局王局长的亲戚,他跟周书记说过了,让我带过来,在你手下干活,这事周书记跟你交代过了吧?”
  刘麻子看了看娇娇,说:“行啊,先到前边帮着卖饭去吧。”
  我领她到前边,对正在卖饭的老马婆子重新交代了一遍,说是人事局王局长的亲戚以后请她多多照料之类。她一听是大官的亲戚,立马在脸上现出我们在别人脸上通常看到的那种表情,笑说:“哟看长得多俊,还没吃饭吧,那就先吃吧,今儿个是窝窝头土豆汤,你能吃几个拿几个,让大队长给你找个碗。”她还用眼睛亲热地摸了摸娇娇的脸,说她得卖饭,就不招呼她了。
  我帮她找了碗筷,拿了四个窝窝头,舀了一大碗土豆,上面盖着两片白菜叶子,领她到外面餐厅,找个桌子坐下,让她先吃。我去买我那份饭。右派们见大队长领个漂亮小姑娘来吃饭,都像见了神仙下凡一般,一个个眼珠子玻璃球般地滚过来,滚到她跟前就不走了,赖皮赖脸地黏糊上了。我能理解他们,就让他们过过眼瘾吧,这帮可怜的家伙。
  我买了两个窝窝头,一碗土豆汤,跟娇娇坐一起。她已经把一个窝窝头吃进了肚子,菜也只剩下半碗了。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等你就先吃上了……”边说边又拿起第二个窝窝头,咬了一口。她说她已经有半年没吃过饱饭了。村里成立了个大食堂,家家把锅和铁器都送到小高炉去炼铁了,一到吃饭时间就到食堂去打粥,稀里咣汤的,连个米粒都看不见。她奶已经死了,她妈得了肝炎,她爸让她找她舅想想办法随便找个有饭吃的活儿,为的是逃条活命。
  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过,灾荒之年,饿过头的人见了饭就往死里吃,这样不行,弄不好就会撑死。想到这儿我就对她说:“你慢点吃,别吃撑着,以后你在食堂干活,再也饿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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