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出村不远就遇上了他爸,他从县里回来,脚底下荡着一溜黄土。他说:“这儿有你一个包裹,是人事局的人让我交给你的……”他发现了娇娇,就问:“娇娇咋没上学?”
我回头看了看,说不知道。我接过包裹,挺沉,是用两个枕巾缝起来的,一看那清秀的字迹就知道是谁寄来的。
那一瞬间我搂着包裹差一点儿就哭了。我真想大哭一场。自从离开中大营,我就离开了人群,或者说人群就离开了我,或者说抛弃了我。当时我还无所谓,我对远离人群有一种向往,以为是获得了某种自由,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实际上在我的内心里,是很失落,很悲凉。一想到自己被人群抛弃就要伤心落泪。要知道我才二十二岁呀,人生才刚刚开始呀,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谁受得了哇?可是我却故意装得很无所谓,很快乐。我早就学会了装假,戴上面具,把自己的真实掩蔽起来。我发现这几乎不用学,人人都会,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就说这会儿吧,我收到了小白给我寄来的包裹,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里面是什么,有没有好吃的?她知道我爱吃什么。小白,我搂着那个由崭新的枕巾缝制的包裹,就像是搂着她,那么温暖,热血沸腾。可是我不想让老乔和娇娇看出来,我对这个包裹是多么在乎。我装得很无所谓的样子,先看信,看信时也装得满不在乎,好像这样的信我每天都能收到不知多少封,我都看腻了,我甚至还把眉头皱了起来,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我在读信时一直用眼睛的余光溜着离我不远的娇娇,她正用好奇的大眼睛盯着我的包裹和我手里的信呢,说不定她还会吃醋呢。这小姑娘,已经爱上她哥了,爱得要死要活的。我不能让她看出来,这个写信的是个姑娘,实际上她已经不是,可我还是想把她看作一个姑娘,一个让人脸红心跳的漂亮姑娘。
柳杏:你好吗?你一走,我就哭了。我为你不知流过多少眼泪。谁也没有想到你会走到(落到)这一步。可是人生本来也就是难以预料,发生什么事儿都可以认为是正常。事情发生了,就只有勇敢地面对,顺势而为。你千万不要灰心,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我相信。我们都相信。(我抬起眼睛想了想,‘我们’是指谁呢?)料想你在那儿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寄一点东西过去,或许能用得着。不管用得着用不着,都是你嫂子的一点心意。你有什么需要,只管来信告诉我,我一定尽力帮你弄到。另外,我要说一句,你不要怨恨你的朋友们,他们承受不住压力,做了一些对不起你的事,心里都不好受。这是时势造成的,人无力抗拒。他们本质上都是好人,这你也知道。原谅他们吧……
这封信。这封他妈的信!我嘟嘟哝哝,看了又看,我无法制止该死的眼泪不让它流。要知道这是我离开中大营收到的唯一的一封信啊,它一下子就把我跟从前的那些日子联系了起来,真可以说是百感交集呀,我能不流泪吗?给谁谁不流泪呀?我没放声大哭就够可以了。
那个小姑娘还在那儿站着盯着我呢。
我抹了抹眼睛,把信塞进裤袋里,看包里都是些什么?蚊帐,防蚊帽(我把它戴到了头上,像个伊斯兰人)胶鞋,白线手套,白土布衬衫,袜子,还有两本书,竟是《红楼梦》上下两册。我真想喊一声小白万岁,这是我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好书啊。好小白,好嫂子,我真心想叫你一声亲爱的……我叫你亲爱的还因为你最了解我,了解我馋,所以你给我寄了两筒猪肉罐头,两包饼干,在这个挨饿的年月,这简直就是稀世珍宝啊!
我把罐头举起来,朝站在离我五步之遥的小姑娘喊:“快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十五
我躺在草地上,头底下枕着《红楼梦》。这本书我在十四岁时就读过了,在北平一家私立中学的宿舍里,那会儿我也在挨饿。这本书就成了我的窝窝头白菜汤。它本来可以成为更精美的食物,但在我心目中,在那个时刻,窝窝头白菜汤就是人世间最好的食物了。这会儿,又是在我挨饿的节骨眼上,我又见到了它,这是不是一种缘啊?这个缘说明什么呢?说明只要肚子饿了就会有一种精神食粮来代替,“吃”了它就能挺住饿,是这样吗?
“娇娇,你带没带小刀什么的?”
小姑娘坐在我身边,把包裹里的东西早就查看过了,正抿着小嘴乐呢。她看出来我的心情已经大大好转,大概不想死了。
“小刀?”她把裤袋和衣袋都翻出来,也没找到一样能够叫做“小刀”的东西。她的口袋全空着,只有沙土,和一个跳格的沙袋。
“算了,这两筒肉罐头就留着回家吃饭的时候大家一起吃吧,”我说,“咱们先吃一包饼干咋样?”
她说行。先吃饼干也行。要不我跑回去拿小刀?
我说不用了,来吧,吃饼干吧,这是真正的饼干。你从来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饼干。
当然,一包饼干很快就吃完了。在我们的耳朵眼里,只有一种声音:“咔吱咔吱”,“巴达巴达”,只有它们,那么好听,那么让人心旷神怡。
“吃饱没?”我把最后一块饼干放进嘴里,“咔吱”了两下,“咕噜”了一声,用手捋捋脖子,然后问她。
“吃饱?”她正在用手指头捏那些掉在胸前的饼干渣,一边捡一边往嘴里抿,“吃饱?那得多少啊?再有五包也吃不饱。”
实话。全是实话。每天清早喝小米粥,我跟老乔都要比赛看谁喝得多,他喝十大碗,我喝八大碗零一勺。这在平时,简直无法想象。我们成了真正的饭桶。有一次我们出工,走到村口,有人用脚踢一个沾满泥土的牛粪饼子,踢了两脚,被另一个人捡了起来,准备带回家埋到自留地里。可他对这块牛粪饼子产生了怀疑,拍了拍上面的泥土,露出了它的真面目,原来是一块包米饼子!他不管上面有多少泥土,上去就咬了一大口,差不多咬掉了一小半,噎得直流眼泪。最早用脚踢的那个人见是包米面饼子,上去一把夺了过来,也照样咬了一大口,也噎在那儿直瞪眼。一起出工的人你抢我夺了好一阵子,直到把那块包米面饼子撕成了末末,还在那儿往嘴里抹,抹到嘴里的已经不是包米面,而是泥土。一整个上午,大家躺在地头,不说别的,只说这块饼子。先说它是从哪儿来的,它为啥给丢在路上?在这个人人挨饿的年月,怎么舍得把一块饼子丢在路上而不拾起来?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没有挨饿了,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最后的结论是,只有村支书家没有挨饿,这个饼子可能是他家的孩子丢的。
这个结论也就到此为止,没有再深入探讨下去,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有村支书才有权利不挨饿。人们从心里接受了这个结论,没有愤愤不平之类,有的只是羡慕:“还是当支书好哇!”“可惜你祖宗坟上没那棵草啊!”
我对娇娇说:“有一年我们在一个叫王屯的地方搞训练,顿顿吃饼干,喝白开水,把大家的嘴唇都吃出了一堆火泡,以致一到开饭时间,一看见饼干就吓得打哆嗦,都盼着下顿千万给点别的吃吧。再吃就把人给吃死啦……”
“是吗?天哪,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儿?”小姑娘瞪着大眼睛,盯住了我的嘴,好像她从那儿能得到一块饼干似的,“要是那会儿我认得你多好哇,你不爱吃就把饼干都给我,我就能吃饱了,还能给我妈我奶我妹带回两包去,让她们也吃个饱……”
“是啊,那会儿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把吃饼干看成了受罪,这会儿要是再让我顿顿吃饼干,我绝对不会打哆嗦,念阿弥陀佛还念不过来呢。”
我们又躺了一会儿,我问娇娇:“咱们是去公社呢,还是回家呢?”
“你说吧,反正我跟着你,你上哪儿我上哪儿。”
“好吧,那就回家吧,回家吃肉罐头,吃完了再死也不晚,是吧?”
她听出来我是开玩笑,就说:“对呀,吃完了再死就是撑死鬼,要不然就是个饿死鬼,到阴曹地府也得当要饭花子。”
有了罐头和饼干,这天的午饭,一家人喜笑颜开,比过年还高兴。娇娇还背了两句诗:“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爹娘。”二娇跟着背:“公社是娘俺是孩,一头扎进娘的怀,咕咚咕咚喝奶水,母子双双笑颜开!”大家都鼓掌,笑。我也鼓。我说,真是好诗,这样的诗累死我也写不出来。我前天看到一首诗,非常反动,给你们背背,可别去揭发我呀,要是揭发了我可就惨啦。大家都说不可能,你是俺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哪,揭发谁也不能揭发你,你就是个反革命,俺们也不揭发。“好,我信。下边我背啦:共产主义是天堂,没有梯子咋能上?公社是爹不是娘,你想吃奶他没乳房……”大伙都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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