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十二
事情没能按我之所想到达极限,这里面有两层意思。一个是我本人。我想要么一死了之,要么伤及皮毛,绝对不能摔断胳膊摔断腿,日后成个残废,一瘸一拐地走哪膈应到哪。不要说革命,就是找对象也没人搭理。革命事小,少我一个人,革命照常进行;找对象事大,人类和其他动物一样,首要的问题是繁衍后代,对我个人来说,或者对整个人类来说,它比革命重要得多。
可是我这人就是太他妈的情绪化,一到节骨眼上,就二百五。就会背弃初衷。当时那个场面,就像当年红军过大渡河似的,敌人的机关枪突突着,一排一排的敢死队从铁索桥上往下掉,掉到无情的江水里去,然后呢,后边的敢死队又冲了上去,机关枪嗒嗒地响个不停,勇士们义无反顾,像让镰刀割倒的韭菜,割倒一茬又起一茬,真是悲壮之极。在这种情形下,我原来设计的第一套方案,即在开始装车的半小时内就从跳板上掉下去,躺在地上装死——跟我老家村街老槐树上的吊死鬼一样,一掉地上就装死,等危险过去再急惶惶地爬走——我知道,只要我掉下去,就会有人大呼小叫地,于是乎就有好多人放下手里的活儿,七手八脚地抬我。我呢,在他们抬到半路上时忽然睁开眼睛,大喝一声:“别管我!把我抬回去!我死活有何要紧?装车才是重中之重!”他们当然不会让他们受了伤的大队长再回到雨里泥里去受那份罪,不容分说地就把我弄回大队部放在火炕上了,我呢,可能已经真的累昏了,让雨浇感冒了,反正是浑身没一个地方好受。估计睡上三四个小时,我们的人也就差不多了,我是说,不是摔下来躺在地上装死,就是真死,要么就是缺胳膊少腿,躺着让雨来浇,至于那些大肝们,早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早就躺倒昏迷或者把肝累破了,他们像一群集体自杀的海狮,横七竖八地躺在海滩上,湿淋淋的,等着人来抢救。当然不会有人来,这地方没人,只有我们这帮流放犯。那就在雨里浇着吧,刚出透汗,再让冷雨浇个透心凉,不是感冒发烧,就是伤口溃烂。我有二百多个难友,他们一个一个地从跳板上往下摔,总得摔一会子吧,所以我得等待。天亮前再一瘸一拐地重返第一线,咬着牙和那些奇迹般地还没从跳板上摔下来的没有累昏饿昏的为数寥寥的几个泥猴儿一起干,直到老周们带着老工人来。他们是一定要来的,车站不知给他们打多少次电话骂人了,车站就是车站,他不管你摔死了多少人,他只管按计划办事。
我说的是第一套方案,还有第二套方案,即我在装车头半小时因故没有掉下去,因此也就没法(不想)装死,我像往常一样地二百五,也就是按毛主席的教导(共产党员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干部要起模范带头作用,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等等),无论装火车还是筛沙子挑沙子,我都是用全大队最大号的土篮子,一挑二百五十斤。四个人装一个车,每次都让汗水湿透棉袄,然后让冷风一吹,立刻邦邦硬,一走嘎嘎山响,像穿了一身铁甲,我认为只有这样,我往队前一站说起话来才有分量,才会树立起大队长的权威。
事实呢,当我看到难友们都奋不顾身地水淋淋地喘吁吁地扑通扑通地从溜滑的跳板上往下掉,掉下来挣扎着起来再往上爬,那样一个十分悲壮的场面,我就忘了那个可耻的第一方案,又来了二百五劲头,挑着头号大土篮子,一挑二百五十斤,箭步如飞,自装自挑一上一下一分半钟(我算过,只有用这样的速度坚持四个小时才有可能完成每人十吨的任务)。而大肝们老头们还有瘦鬼们,包括李铁那样的只会动口不会动手的小白脸们,神经衰弱者们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累死也做不到,他们的份额也要加到别人身上,别人就得完成十五吨而不是十吨,就是像我这样一直箭步如飞干五个六个小时也不行,这就是说今天的任务从根本上说就是混蛋王八蛋,就是要这些人的狗命,这一点从一接电话,我就明白了。因此我才下了决心,要么一死了之(活着也是受罪,死了更好),要么一开始就装死,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是我自己的二百五性格粉碎了第一个方案(老泰戈尔说,我播种性格,我收获命运,一点不错),我卖起了狗命,连为谁为何卖命都没有想清楚,直到干了也不知第几个小时,估计也有四五个小时了,我确实不行了,连站都站不住了,只剩下捯气的工夫了,才把挑子往砂堆上一扔,坐在那儿,让值班中队长也就是李上尉吹哨子,把小队长们叫过来,一个一个地躺在那儿有气无力地蚊子哼哼似的报告进度和摔伤的人数。结果不出我之所料,进度只有三分之一,摔伤的却超过了二分之一。
“他妈的,这算什么改造?改造就是要,要,要脱胎换骨!怎么才能脱胎换骨?不死上一回两回怎能脱胎换骨?不是只有死了才能托生吗?才能变猫变狗吗?变,就是脱胎换骨!都回去给我往死里干,把那些没摔死的都给我叫起来,发扬老八路的重伤不下火线的光荣传统,只要一息尚存就得往上冲,小车不倒就得推,啥时候倒下不动弹了,就算革命成功了,就,就他妈的算改造好了,我给他打报告摘帽!”
小队长们很听话地回去了,开了一分钟的动员会,接着就又呼呼地干了起来,就听吧唧吧唧地往下掉,啊!妈呀!哎哟!全是他妈的包!叫什么叫!不就是一个死吗?你们的狗命就那么值钱?你们的狗命一钱不值!我恨不得把摔死的摔个半死不活的家伙们一个一个地揪起来,一人一个大脖溜子,骂着推着让他们起来给我干。我已经疯了,简直就不是人了。我自己也像他们一样,从上边摔下来时,也妈呀了一声,不然别人就听不见,老余头也不会往我这儿跑。老余头拿个手电筒跑来跑去,照着刚摔下来的那张让泥水模糊了的脸,写着:晚十时三十五分一中队三小队队员关山月从第三节跳板上摔到跳板下边的石头上当场头破血流不省人事。(另起一行)晚十时三十六分第二中队第六小队队员罗龙基在挑着石头上跳板时因身体虚脱从第二节跳板上一头栽下满脸开花(该小队长王铎说是虚脱,他说该小队大部分人因为出汗过多和肚里没食儿都在虚脱,此话属实,王铎说他可作证)……
那天晚上最忙活的人可能就是老余头,他得不停地从这头跑到那头(四十八节车皮也就是二百多米也就是一个来回一里地的样子),在雨中,泥中,从跳板底下钻来钻去,浑身湿透了几遍,手电筒和笔记本都瑟瑟发抖,最后的字迹都模糊不清了。他倒在一个水坑里,临死还把笔记本搂在怀里,怕让雨水弄湿透了大队长看不清。可怜的老余头!我对他说过,如果本大队有一个摘帽指标我也会推荐你。他说他谁的话都不信就相信我。其实我不过是信口胡说。他一个真正的反动派,就是摘二百个帽子恐怕也轮不到他。
他是享福去了啊。
总共摔伤一百五十一人,摔死三个,其中包括昆吾老头。让两个烧炕老头一起到另一世界去也好,算是有个伴儿。摔成植物人两个,其中就有屡放高产卫星的中队长肖雄;其余皆因累,饿,虚脱晕倒,包括那些大肝们,晕倒后躺在雨水里让雨浇了半宿,没有一个爬回宿舍的,最后全部感冒发烧,因并发肺炎而死者三人。
不尽如人意。
以我的意思,全部摔死最好。死后上边大发慈悲,把右派帽子一风吹全摘了,这就是死者和他们家属的心愿。
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大队副李铁,他居然也在摔伤之列,而且伤得还不轻。据老余头的笔记称:副大队长李铁是在晚十二时十二分在四中队一小队挑着石头上跳时从车门口栽下来的,当即昏迷不省。
他摔成了植物人!
是不是我把他看得太坏了?也许他是真的想改造成个新人?那么他心目中的新人是个什么样儿呢?他带着有关新人的蓝图去见马克思(我想别的右派是没有这个殊荣的,他却应该有,因为从本质上说他是个真正的马克思的信徒)去了,他在那儿一定会向伟大的导师交出他的黑心,也一定会换上一颗红心,以便在那儿继续干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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