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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他梦到的有男人、女人、大海、树木,还有很奇怪活着的哥伦布艇像、滴着血的绳索、伪装的警方巡逻艇、独眼巨人,以及……约翰·马可。穿披肩的马可,赤裸的马可,披白麻布的马可,身着燕尾服的马可,头上长角的马可,在好莱坞被胖女人爱个半死的马可,穿紧身舞衣跳芭蕾的马可,穿贴身上衣和长袜唱歌的马可,满口脏话的马可。但这么一场波涛澎湃的梦却丝毫没为马可的谋杀难题提供点稍稍合理的答案。艾勒里头很痛,也不觉得自己身体的每部分都真正得到休息了。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他含混应了,进来的是特勒,手捧的托盘上有杯子和酒。特勒像个慈父般满脸笑容。

  “先生,我相信您一定睡了个好觉,是吗?”说话间,他将托盘置于床头柜上。

  “糟透了,”艾勒里瞄一眼瓶中之物,“特勒,我要白开水,喉咙干得要死。”

  “是的,先生。”特勒一提他那小而一丝不乱的眉毛,将托盘取走,很快换了个玻璃水瓶回来,“您一定也饿了,先生,”在艾勒里喝第三杯时,他说,“我马上送点吃的来。”

  “好极了,现在几点?”

  “晚餐后很久了,先生,戈弗雷太太交待别吵醒您——您,还有麦克林法官,现在差不多十点了,先生。”

  “戈弗雷太太真是太善解人意了,特勒,奉圣乔治之名,我是饿坏了,法官他还在睡吗?”

  “我猜是吧,先生,他没按铃叫我们。”

  “‘你睡吧,布鲁图,罗马还好端端地在。”,艾勒里忧伤地说,“好极了,好极了,这是对老年人的无上恩赐,我们就让老先生好好休息吧,这是应该的。现在,特勒,你行行好去帮我找些食物来吧,趁此空当我刚好可洗去身上沽染的罪恶,我们必须自我洁净来面对上帝,面对社会,以及面对我们自己,这你了解吗?”

  “是的,先生,”特勒眨着眼,“而如果你容许我这么说的话,先生,这还是这屋子中首次听到有人能同时引述伏尔泰和培根的名言。”说完,他冷静地躬身离去,留下艾勒里傻眼地呆在当场。

  不可思议的特勒,艾勒里格格诧笑,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冲进了浴室。

  在火速的冲洗外加刮完胡子之后,他发现特勒已在桌上铺了奶色亚麻桌布,一个巨型托盘摆满盖着的银碟,但盖不住热食的美好气味,这让艾勒里直咽口水。他飞快地披了件晨袍(这个善解人意的特勒已趁此空当到浴室取出他的行李,将所有的东西一一放置妥当),坐下来大啃大嚼起来,而特勒这时也以极其老练且极其谦卑之姿再次展示他的无所不能,原来用餐的服侍功夫,也是他众多本事之一。

  “嗯——你知道,特勒,绝不是对你的完美表现有何挑剔之处,”放下咖啡杯,总算用完餐的艾勒里说,“但服侍用餐这不该由仆役长负责吗?”

  “是这样子,没错,先生,”特勒忙着收拾餐具说,“但您知道,先生,仆役长他提出辞呈了。”

  “辞呈!怎么啦?”

  “我猜害怕吧,先生,他那个人比较保守,谋杀这一类的事已超出他能承受的范围,还有,他也是个洁癖较重的人,他说他受不了墨莱探长手下的‘令人骇异的粗鄙行为’。”

  “如果我了解墨莱探长还不离谱的话,”艾勒里莞尔一笑,“这份辞呈绝不可能让他走得了——除非这案子水落石出。对了,在我大睡特睡这段期间,有没有发生什么较特殊的事情?”

  “没有,先生,墨莱探长走了,留下几名警察看守。他要我转告您,先生,他明天一早会再过来。”

  “嗯,知道了,非常谢谢你,现在,特勒,是否再麻烦你把这些都收走……哦,不不,衣服我自己穿就行了!多年来我都自己穿衣,而且跟你们那仆役长一样,我也是习惯一养成就拒绝改变的人。”

  特勒离开后,艾勒里迅速换上干净的白色衣服,先是在隔壁房间的一扇门一阵猛敲,没反应,干脆就直接潜了进去。麦克林法官躺在一张铺了紫蓝色床单的大床上,仍安然地打着鼾。他穿一件艳火似的睡衣,白发直挺挺向上翘着,如同日晕一般。这老先生,艾勒里想,最好就这么一路睡到大天亮吧。心念至此,他不做声地离开,下楼去了。

  在里根一反她美好的天性,扯着年老的格洛斯特那把胡子时,格洛斯特可怜兮兮地说:“我是你的主人,你实在不该伸此盗贼之手如此为非作歹,以回报我殷勤款待之恩。”然而,这样的告诫,却未让李尔王的这位公主有所悔悟。

  埃勒里·奎恩很快发现自己又陷入同样的进退维谷之中,这当然不是他生平首次了。沃尔特·戈弗雷当然不算个完美的主人,而他又是那种典型的肥胖矮子,脸上通常长不出什么胡子来。然而尽管如此,艾勒里的确吃他的食物,睡他的床,而且拔他的胡子——持续地拔,不止一根。艾勒里也用同样的可耻手段来回报主人的如此款待。

  在眼前的现实里,艾勒里发现自己所陷入的是另一种两难:要偷听还是不偷听。偷听,对主人的恩情当然是种可耻的回报;然而偷听,对侦探工作而言却是必要的。艾勒里心中的交战其实是他到底优先当个客人呢,还是当一名侦探?在机会很快逼到眼前时,他很快有了决定:客人,只是他表面的身份罢了,或是某种特殊状况下的一份伪装,他的天职是尽可能竖起耳朵去听更多的可能真相,而过往他曾如此四下倾听,并且因此而得到对破案的启示。他很了解,这比之于堂皇正大地寻求一句正确无隐的实话,对宛若寻求圣杯的探案工作,往往要得力多了,也有价值多了。

  现在这情况其实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得在此稍纵即逝的电光石火间跟自己的良知拼搏一番。他先下到显然空无一人的房子底层,仿佛巨大洞窟的起居室空空荡荡;书房,他探头进去,一片漆黑;天井亦然,一个鬼也没有。艾勒里顺势走入花香扑面而来的花园,奇怪人都哪儿去了,眼前只剩一个孤独的月亮。

  至少,他认为只有他一人在此,他一直如此认定,直到他听见这条掺杂贝壳的石子曲径有人走来,并夹着女人的嚷泣声音。花园茂密得很,灌木很高大,他飞快闪身到树丛里。跟着是男人讲话的声音,艾勒里当下懂了,是不按牌理出牌的戈弗雷先生和太太走在隔几个弯道的路上。

  戈弗雷讲话声音很低,尽管置身此情此景,却也仍不改他惯有的挞伐意味:“斯特拉,我得跟你谈谈,有人犯了法,事情很严重,你必须告诉我相关的真相,或至少让我知道怎么会搞成这样,这么说你懂吗?”

  艾勒里的内心交战只在弹指之间,接下来,他可是拼命想听到任何一个字。

  “哦,沃尔特,”斯特拉·戈弗雷抽抽搭搭地哭,“我——我好高兴,我希望跟别人谈谈,我真没想到你——”

  这是个自白的好时刻,月色轻柔,整个花园有一种氛围,召唤人卸下心中的重担。

  百万富翁低咒着,是一种比平时要松软些的低咒声。

  “看在老天爷分上,斯特拉,我又没说你什么,你哭什么?我觉得结婚到现在,你好像除了哭什么也不会。上帝知道,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而你更清楚,我也从来没跟别的女人有过牵扯。是有关马可这废物,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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