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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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
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甚麼叫做「朝三」呢?養猴子的人對那些猴子說:我早晨給你們三個山芧,晚上給四個。眾猴聽了不高興。養猴子的人說:那麼,早晨四個,晚上三個。眾猴皆大歡喜。所以,猴子頭腦非常簡單。現實社會上的人都是頭腦很簡單的。
莊子︿齊物論﹀言「因是」有兩種,兩種﹁因是﹂的意思不一樣。前文說:﹁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這個「因是」是順著是非相對而講的,所以﹁聖人不由﹂。上文說:「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這個「因是」不是是非相對中的「因是」,而是絕對意義的,超越於是非相對的這個層次以上。
「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這個「因是」就是是非相對的層次上的。《莊子》裡面,「因是」是一個專門詞語。道家講「因是」就定因順。因順有是相對的順,相對的順就起爭吵。超越於相對以上的因順是絕對的因順,絕對的因順就是在「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的﹁明﹂的層次上。
「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現實社會上都是如此,現實上的人都是朝三暮四。誰能從這個朝三暮四中脫離出來,誰就是了不起的人,有定見的人。現在社會上有哪一個人有定見呢?
所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這句是自「彼是方生之說也」至「亦因是也」這一大段的總結。
﹁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這是上文「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的另一種說法,兩段文章意思一樣。這個「無窮」不是數學意義的無窮,而是照下文所說,「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
「是」是一端,你說另一端是「非」嗎?它非而不非。這就叫做「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聖人怎麼能和呢?就是要超越是非相對的爭吵。是非站不住嘛,你不要爭吵,你不要說你在「是」的立場,是而不是嘛。你不能說他不對嘛,他不對而對。這就叫做是非站不住。是非站不住,你才能超化它,這就是上文說的﹁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得到這個中心就可以應無窮,可以應無窮,這無窮就化掉了。
「是亦一無窮」就是說,「是」沒有停在這裡,要是停在這裡就成一端,那就有另一端「非」與之相對。「非亦一無窮。」就是說,「非」沒有停在那裡,沒有另一端「是」與之相對。是非消化掉了。是而不是,就是「是」站不住,消化到非裡面去了。非而不非,﹁非﹂站不住,消化到是裡面去了。結果無是無非。這是在是非相對之上的,高一層。
「無是無非」這句話聽起來令人害怕。天地間沒有是非,可怕得很呀,莊子不是這個意思。莊子是說,「言惡乎存而不可。」要說是,通通是;要說非,通通非。這才能平齊、放下。要不然你怎麼能放下呢?
達到莊子這個層次是從智慧的立場講,從思考上說還是可以辯。辯到最後還是靠莊子這個境界。人不是很有理性的,但我們人總希望為理性而奮鬥。人一方面是rational,另一方面也是irrational。人有非理性的一面,非理性一發作,固執起來的時候,任何人也沒有辦法。聖人沒有辦法,釋迦牟尼佛也沒有辦法,在佛教中,這就叫做一闡提。一闡提就是在他的生命中完全以私慾作標準,一點是非心也沒有。平常人總有一點理想,總有一點是非。
聖人的話、釋迦牟尼佛的話一闡提聽不進去的,充耳不聞。一闡提不能成佛的。《大涅槃經》裡面說:「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一切眾生皆可成沸。」這是idealism的講法,這就好像孟子講性善,講﹁人人皆可以為堯舜。﹂那麼,為甚麼你沒有成堯舜,我沒有成堯舜呢?這是理想主義的講法嘛。但是,這個理想總有可能。
一闡提不能成佛。這不是idealism的講法,是現實的講法。現實上有這種人,你對他沒有辦法的。這種人就是基督教所說的撒旦,撒旦就是純粹的否定,它沒有肯定的,沒有正面的意義。撒旦也是spirit,是精靈。但它那個spirit是假的,它表面很好,道貌岸然,它也有是非,但它結果是撒旦。所以,宗教裡面這些智慧就了不起。
撒旦是純否定,人類正面所創造的那些東西,撒旦專門給你破壞,挖窟窿。現實上有撒旦、一闡提這種人。所以,人生需要奮鬥,要有理想。現實中,人有非理性的一面,你不能跟他講理,他說我就要這樣。這是痞子的問題啦。所以,成佛是一個無限的過程,但你不能因為現實的眾生有痞子就說成佛根本不可能,沒有意義。正面總要承認一切眾生皆可成佛。你不能說只有撒旦,而沒有上帝。一定要有上帝。撒旦總是與上帝鬥。
現實上要求道德,宗教,要求自由、平等,這是第一步。光這第一步解放不夠的,不能制度化就沒有保障。從文化發展的途程講,西方人在transcendental level上的覺悟不如東方。但東方在制度化方面不夠。
你要知道,莊子說﹁和之以是非﹂那是在超越層說的,他要達到最高的境界,要說是,通通是;要說非,通通非。那麼,是非爭吵就沒有了。光這個不夠,但一定要有這方向的意義。
「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你怎麼能「和之以是非」呢?你首先要瞭解「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這個道理,要不然是非不能和呀。「天鈞」就是這個「樞」。「休乎天鈞」就是說,你要在「天鈞」那個地方停止,你處於環中才能應無窮。這樣講就是「是之謂兩行。」要不然不能「兩行」呀。
開始的問題是儒墨的爭吵,各自肯定自己,否定對方。你肯定自己而否定別人,別人不會同意,這樣永遠停不下的。你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訴諸「天鈞」。你不能光肯定你自己,你也要肯定別人才行。你說人家不對,人家反過來也說你不對。這樣你要肯定也永遠肯定不住,要否定也永遠否定不住。所以,要肯定得住,否定得住,那麼,要說對,通通對;要說不對,通通不對,這是莊子的態度。這樣才能「兩行」。「兩行」就是說都可以行。
假定你依據人的標準,人住在樓房裡是對的。那麼,魚住在水裡就不對了嗎?不對就不是﹁兩行﹂。這是不行的。莊子舉那些例都是為了說明這個﹁兩行﹂的道理,那些例很容易懂,你們自己讀。
「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這是一個總結。上文一大套話就是說明這個道理。前面有一個小結,那就是﹁彼是莫得其偶,……,以應無窮。﹂暫時結束一下。到「是之謂兩行。」這裡是最後的終結。還是一樣的意思。這個可以說是莊子的「是非兩行論」。
莊子的「是非兩行論」是站在超越的層次講的,不是我們平常站在科學的立場講甚麼是真理,也不是站在形式科學的立場講邏輯、數學的真假。自然科學、經驗科學、形式科學的真假都是一定的,可以講出來的,但這個一定都在相對的範圍之內,所以可以一層層地辯的。
莊子的兩行論不是相對主義。莊子看儒墨之是非的時候是相對主義,但這個看法不是最後的,這是一時方便的說法。真正的相對主義沒有一定的是非,那是不對的。落在相對的立場,科學也是相對的。但不能說站在經驗科學、數學的立場,科學、數學都是相對的。這是問題的層次不同,假定一個人是純粹的相對主義,這個人就是魔。現在許多漂亮人物都喜歡講相對主義。
上面所講的一大段是︿齊物論﹀的正文。我們再看下文: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有人以為「愛」是﹁隱﹂的錯字,這是依據上文說:「道惡乎隱而有真偽。」「道之所以虧,隱之所以成。」就是說,道所以破殘乃由道之隱蔽而成。假定不將「愛」改為「隱」,那就是成玄英的講法,「愛」就是偏愛。這種講法也通,這沒有多大關係。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自古以來有許多思想家追問天地萬物的開始、最根源的地方。達到甚麼地方能夠算是最後的呢?甚麼地方可以停止呢?故云:「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有人想到:眼前形形色色的東西擺在面前,這不是最後的。這些東西從哪裡來呢?你當然可以往後想嘛。所以,你可以想到那個未始有物的時候,那是最後的,最根本的,到這裡停止了,沒有再超過這看法的了。故云:﹁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
「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封,封域也。「有物」不一定指個體物,﹁有物﹂就是進到「有」。這就是老子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道德經》)的那個「有」,進到「有」,只是籠統的一個being,還沒有劃成界線。譬如說,劃成界線,這個是歐洲,那個是亞洲;這個是德國,那個是法國,這就是封域。
「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就是說,有界線封域而還沒有是非爭吵。一有是非彰顯,道就有虧損。故云:「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
「有以為未始有物者,……,其次……,其次……」這個是在一層一層的過程中的分化,從非有到有,從有到有封、有是非,這是一步一步的分化。照莊子看,這些是非之爭都是後來加上的執著。照道本身講,﹁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所以,成虧、是非都是在有限的意識的範圍之內,都是在相對的範圍之內,按照一定的標準而發的,是非的標準靠成心,有成心就有是非,有封域,有是非的爭辯,有成有虧。
「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最好不要演奏音樂,你一演奏就有成功與失敗嘛。懶漢看這句話可以是懶漢哲學。若你不是懶漢,你看這句話就是一個境界。這是一個絕對的境界,你要這樣瞭解才行呀。
「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這不是懶漢哲學。陶淵明就說:﹁但識琴中趣,何勞絃上聲。﹂這叫無聲之樂。你不能把這看成是懶漢哲學,也不能不承認音樂的價值。儘管不可以不知道音樂的藝術價值,但這個無聲之樂還是可貴的,既然是音樂家的演奏,當然就有成虧可說,而中國人嚮往「大樂與天地同和」的境界。「大樂與天地同和」就是「無聲之樂」。這當然境界高嘛。到最高的境界,那就是道的境界,藝術音樂就沒有了。
中國的藝術音樂不能當獨立的學問看,這既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缺陷,也是中國文化境界高的地方。這點大家看不出來。在中國,文學、藝術、音樂都不當獨立的學問發展,這些都是技術問題,一定要「技而進於道」。譬如說,畫家只停在畫畫的技術上,那只是畫匠。一個人只停在畫匠的層次,一生專門從事於做畫家,這個人的境界不是很高。
西方的詩人、藝術家作獨立的發展,一生為此奮鬥。這種情形中國人不太有,中國也出很多詩人,李白、杜甫都是詩人,但是,真正按照西方人詩人藝術家的標準看,只有李商隱近乎這個標準。所以,中國不在這方面獨立地發展,而一定要技而進於道。一到技而進於道,就把詩文生活化了。生活化了,詩沒有了。所以,這裡面有一個弔詭的情形。
照斯賓格勒講,中國人的藝術、文學很膚淺。西方人有專門的詩人、音樂家,如雪萊、拜倫、貝多芬、華格納。這些是真正的詩人、音樂家。中國人不太欣賞這一類的,他把這看成是技匠。這樣一來,獨立的詩、音樂沒有了。所以,中國的音樂在哪裡呢?中國的古樂沒有了,中國沒有音樂了,忘掉了嘛。中國文化有這一相,但又不完全如此。從另一面看,你不能說中國的文化藝術膚淺,中國的智慧最高,文學、藝術、音樂的境界最高,超過西方。這裡面就有一個弔詭。這些問題都可以研究,有可以用心的地方。
中國人嚮往道的境界,不要停在藝術這個地方,他一定要把技化掉,這當然境界最高。他可以達致超藝術、音樂的境界。他要把獨立意義的音樂、詩化掉,但不能天天講化掉,通通化掉,甚麼也沒有了嘛。中國就犯這個毛病,一方面講高境界,結果都在睡覺,甚麼也沒有了。這完全是一個相似法,這是一個謬誤。講中國學問不准這樣講,這樣講就糟糕了。
你要知道,西方人說你膚淺,你是有這一相。中國人希望生活化,生活化詩就沒有了。甚麼叫做生活化呢?我舉一個例,譬如說詩,甚麼叫做詩的生活化呢?天天要做詩人,那辛苦得很,要嘔心血。中國人不欣賞這個,他要把詩生活化。寫小說也寫上幾首詩,寫對聯也是詩。這個就是詩的生活化。中國人喜歡這個境界。
中國人就是要把詩的強度化掉。嚴格講,詩之成為詩要在強度中呈現,要保持住詩的強度才叫做詩。假定你把詩的強度化掉的時候,詩的獨立意義就沒有了,你這個詩人就不是詩人了,你要做聖人了,詩人不能做聖人呀。而中國人專門喜歡做聖人,嚮往聖賢,天天講聖賢之道。儒家講成聖人,道家講成真人,佛教講成佛,都往上講,下面這層沒有了。中國文化的毛病就出在這裡,它把任何東西、每一個部門自身的那個本性超過了。
每一個東西都有自己的本性,這就是這個東西的強度,就是這個東西的自己。你把強度化掉,它就沒有它自己了。人在緊張之中才有勁度,但人在緊張之中最沒有趣味,太辛苦了。這是一個paradox。人不能總是在緊張中,所以,人總要放平。中國人就喜歡講放平,你看莊子就是講放平,全體放下,把緊張化掉。但緊張一化掉,人生沒有了嘛,人生就在緊張之中,一切的奮鬥、一切的成就都在緊張之中出現。
西方人喜歡緊張的精神,而中國人喜歡放平。這就是中西文化不同的地方。各有好處,各有壞處,現在大家都知道中國的壞處,而把好處忘掉了。西方人的雙腳不能放下來,他要把雙腳永遠吊起來,但他這樣就有勁度,可以創造這個、創造那個。中國人就不喜歡永遠吊起來,吊起來就放不下,不能放平嘛。西方文化的基本精神是浮士德精神,這是西方文化的精彩,中國人不喜歡這個。
儒、釋、道的智慧方向都是往上講,不給你往下講。譬如,道家首先講化掉是非,但究竟甚麼是﹁是非﹂呢?科學的是非、數學的是非你還沒有弄明白嘛。但它不要弄明白,這個它不要了嘛。科學的是非、數學的是非都是往下講嘛。那麼,現在講中國文化一ㄒ稀⑾峦āD阒v了往上的一面,一定要同時講如何往下通,要開出下面這一層,下面一層開不出來,中國文化沒有辦法的。不但講道家要如此,講儒家也要如此。
所以,民國以來為甚麼大家都罵儒家呢?大家把一切罪過都推到孔夫子身上,孔夫子也擔負不了那麼大的責任,就是你天天講內聖外王,結果外王也講不出來嘛。我給你們講這些話,就是告訴你們一些境界,我告訴你們這些境界,同時也告訴你們一些問題。我們不能只是停在境界之中,要知道這個時代的問題,這就是講文化的分寸。
對於以往儒釋道嚮往的這些境界,你們必須要懂,你不可以隨便菲薄。「五四」運動以來,大眾隨便菲薄中國文化,就是沒有瞭解,隨便亂罵一頓。那沒有多大意思。但另方面你也要瞭解時代的問題。
今天講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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