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者吾喪我 雖然請嘗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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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无謂乎?】
雖然這樣,還是讓我作一些介紹。
後面說的,是一些當時的形而上的代表觀點;且看前面三例:有說宇宙有個起端的。有說原本沒有起端的。有說原本就沒有什麽原本沒有起端的。就這三例,後面的觀點否定前面的觀點,這三種觀點怎麽會是一個人的觀點呢?後面幾例,也是如此。
而且,只要將前文介紹“古知”的語調與之對比一下,就可以感到,這番話里充滿著調侃。這番話基本上用“有……也者”的句式組成,並有兩組“有”,“有未始有”,“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的排比,句子像繞口令一樣。誦讀起來,別有一種滑稽感。這是莊周先生的幽默。《莊子》文章,除了汪洋恣肆,華美鋪張,同時還有很強的幽默感。本來,先秦諸子文章中用的一些寓言故事,都是幽默感很強的。如“揠苗助長”,“守株待兔”,“掩耳盜鈴”,“畫蛇添足”等。而莊子又將幽默感從故事情節延伸至對話和細節描寫,使幽默的表現手段更爲豐富。如《逍遙遊》中,斥鴳一本正經地說:“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翺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又如《秋水》篇中,東海之鼈應井蛙的熱情邀請,到井里去參觀,“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於是逡巡而卻”。這些對話與描寫,都讀了讓人忍俊不禁。這里,莊子又將幽默語調運用于正兒八經的論述之中,透出他對那些“說而不休,多而无已,猶以爲寡,益之以怪”的“今言”的揶揄。莊子認爲這些辯說是“以反人爲實,而欲以勝人爲名”,故“弱于德,強於物”。這種種說法,哪怕是對“道”的觀點,看上去是形而上的,超越了世俗名利,是所謂的“終極關懷”,但歸根到底又有什麽價值呢?“言”,並不因爲是論“道”之“言”就天然有了價值;就像莫里哀喜劇《醉心于貴族的小市民》中,那個有錢的小市民茹爾丹,聽到自己說的話就是散文,高興得大叫:“原來我說的就是散文!原來我說的就是散文!”而其實並未因此讓他風雅起來一樣。但當時的許多學者,像自欺欺人的茹爾丹一樣,沈湎在得“道”的幻覺之中。所以,莊子當頭棒喝說,現在,從“小我”看來已經對“道”形成看法了,但從“大我”看來,卻不知道所謂的看法它真的是對“道”的看法嗎?它真的不能算是對“道”的看法嗎?
最後兩個問話,仍依前例,第一句是勝義諦,第二句是世俗諦。
然而,最大的幽默是,歷來的注莊者,都將這些觀點作爲莊子正面提出的重要觀點來理解,想出了許多微言大義,把那些明顯矛盾的觀點煮成一鍋粥,統統供到莊子的牌位下。這些注解既長又拗,這里就不再引了。讀者若有興趣,可以去看看《集釋》、《今注譯》、《莊子解》等書,以瞭解做學問的辛苦。
但有一點需說明的是,各家産生這樣的誤解,於他們對佛教哲學的望文生義、一知半解有關。佛經中常有這樣繞口令似的句子。如“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非法、非非法”,“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金剛經》)。佛經中還多有“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非來非去”,“非生非死”,“非空非不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等語,好像是模棱兩可,含糊其辭,文字遊戲。其實,佛經中運用這些概念,都是有嚴格界定的,是方便說法,就什麽意義而言的,意義一點也不含糊。而佛經譯成漢語,這種雙重否定的句式,給中國文人帶來了極大的新鮮感,但多數人又不求甚解,只覺得好玩,拾來作空談玄理的擋箭牌。長此以往,以訛傳訛,把無義詭辯當作了得道的辯證思維。自己認賊作父,又反過去套莊子,把莊子揶揄之一言,當作“欲自顯其綱宗”(《莊子解》),把莊子恭維爲一個賊伯伯,“豈第古人之心之所甚願也與?”(《莊子解·王天泰<序>》)
但這一段的誤解,還只是下面一段更大的誤解的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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