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者吾喪我 大知閑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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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爲搆,日以心鬥。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爲之,不可使複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複陽也。喜怒哀樂,慮歎變慹,姚佚啓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從這一段起,《今注譯》、《論釋》等用現代標點符號的本子,都明確將其劃在子綦的答話之外,作爲莊子的夫子自道。《集釋》、《集解》用的古代標點斷句法,雖沒表示得那麽明確,但從注文意思來看,他們對此並無異議。如王先謙就在“怒者其誰邪”句後注中說:“引子綦言畢。”《莊子解》亦如此。我見到的各家對此保持高度一致。但我認爲他們一致都錯了,在他們認爲不成問題的地方出了不小的問題。子綦的話不是到“怒者其誰邪”爲止,而是要直到把堯與舜的對話講完,“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才算結束。理由有二:
一、從子綦與子遊的問答中心話題來看到“怒者其誰邪”意思根本就沒完。中心話題是“今者吾喪我”,子綦爲了說明這一點,以“天籟”與“地籟”、“人籟”作比喻。到“怒者其誰邪”,子綦只是講清楚了三者之間的區別,以及它們與“吾”、“我”之間的對應關係。子遊即使完全明白子綦的話,也只能說是知有“吾”、“我”之別,還不能知,爲什麽見了“吾”就會喪“我”?“吾喪我”中其實還只講了個“吾”字,怎麽話就戛然而止了呢?到“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爲止的整整一大篇話,最高只說到“聖人”如何如何,而後面齧缺與王倪、瞿鵲子與長梧子的對話,就說到“至人”、“大聖”的境界,且明顯表現出對“仁義”,對三皇五帝、孔丘等“聖人”的輕視。這正說明莊子在寫這段話時,是嚴格以子綦的認識水平爲定準的,沒有越俎代庖。可見莊子的敍述技巧已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對“重言”(權威之言)與“卮言”(自發之言)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爲什麽這裏要用“重言”而不用“卮言”,已經在《題解》中說了。很可惜,莊子的這番精工細活,被一批粗枝大葉的顧客給忽略了。也很慶倖,留給我這學術票友一個發揮的機會。“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爲了在標點上表明這一點,故本節以後每段《莊子》引文,段首句前都標上引號,末句結尾處不標下引號,直至本節末句結尾才標以下引號,以示都是子綦之議論。
還是一字一句地來聽聽莊子怎麽說。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這裏的“知”是名詞,指“知識”。這個“知”,後來寫作“智”,以示與作動詞的“知”相區別。在《莊子》成書年代,還沒有這個‘智”字,故《莊子》中無一例“智”。現在漢字簡化,除“智慧”、“智商”、“心智”“智力”、“智謀”、“機智”、“鬥智”、“智取”等少數一些詞外,“智”又都寫爲“知”,“智識”簡化爲“知识”,這裏的“知”又歸樸返真了。爲什麽說這裏的“知”是指“知識”而不是指“智慧”呢?因爲“知識”與“智慧”的差別是從佛經中來的(嚴格地說,是從佛經的漢譯文本中來的)。最初,譯“知識”時並無貶義,是個中性詞。,故佛經中有“善知識”之稱,但也有“惡知識”之名。後來,唯識宗論識心,禪宗論明性見心,以“性”爲“本源”、“木性”,以心識爲受報主體、煩惱根源,“知識”一詞無形中帶上貶義。直到近代,西洋的堅船利炮轟開中國大門,西方的思想觀念與技術文明以“科學知識”之名洶湧而來,“知識”一詞又身價百倍,“知識就是力量”一語曾經風行神州大地,猶如前些年的“時間就是金錢”。但儘管“知識”今天很走紅,但歷史上畢竟有過起落,而“智慧”一詞,從發明之日起,就一直高於“知識”,而且,直到今天,哪怕“知識”紅得發紫,“智慧”還是高出其一頭。“慧”,在佛教中爲三學之一,且是“戒定慧”中最高最重要的一門學,也是修行的目標。“慧”就是得道證果。“知識”可以學得,“智慧”必須悟得。有“知識”只是像學成畢業,有“智慧”才可說真有成就。重視悟性思維、形象思維的中國人,自然更青睞“智慧”;所以,今天凡能跟“智慧”沾點邊的“智”字,都緊抱著那顆“日”頭不肯簡化。從莊子對“知”的態度來看,一直是中性偏貶的,所以,這裏的“知”,不管“大知”、“小知”,都只能是“知識”而已。
“知”是《莊子》中一個很重要的概念,現存的《莊子》文本,大多數篇幅都在論“絕聖棄知”,本篇是講“棄知”的第一章。因爲莊子的“棄知”思想是從各種不同的角度來加以論說的,故此,我們也隨著莊子的論說慢慢地來銓釋。
“言”,又是《莊子》中一個重要的概念,而且,在本章中,它顯得尤其重要,有許多重要的論點,是以之來展開的。但是,對這樣一個重要的概念,我卻未見有哪個注家對之進行嚴格的界定。也許,對這些滿腹經綸的學者來說,“言”是不言而自明的,還需對之多言嗎?
然而,正因爲對“言”這概念沒有作很好地分析、界定,所以,在注譯一些句子時就出現了含糊、歧義、錯解與望文生義的發揮。如陳鼓應先生說:“言論和風吹之所以不同,就在於言論發自于‘成心’。發言的人須透過語言文字表達他的意見,而語言文字是否能和它所描述的物件産生一一對應的關係(onetoonecorrespondence)呢?事實上,語言文字常帶有人所賦與的目的性,因而人們一經使用語言文字,便滲入自己的意願。這樣一來,語言文字的功能又受了限制。許多的爭論,並不是事實的爭論(factualdispute),而僅僅是字面的爭論(verbaldispute)或語言的爭論(semanticdispute);文字的含混和歧義,常使它的意義失去了明確性,而引起許多無謂的爭執,再加上發言的人各執己見,生是生非,所以大家議論紛紛,卻得不出定論來。‘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也就是說,由於每個人主觀偏見的影響,因而無法對事實的真相作有效的判斷。既然言論沒有客觀的實在性,那麽衆言喋喋,只不過是一大堆沒有意義的符號而已,這和小鳥吱吱喳喳的叫聲有什麽不同呢?”在這段話中,陳先生其實對“言”換了許多概念:“言論”、“語言文字”、“字面的爭論”、“語言的爭論”、“判斷”、“符號”;且不說這些概念之間是否可以隨意互換,就以這一系列概念去解釋後面“言惡乎隱而有是非”、“言惡乎存而不可”、“言隱于榮華”等語,就套得很勉強,要去釋“既已爲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與言爲二,二與一爲三”句中之“言”,更是對不上號。也許以陳先生的大而化之,根本就沒有覺得其中存在困難,存在邏輯的問題,讓我們在注到時再詳論。
又如,本篇後文中明明說:“道惡乎隱而有真僞,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說明“儒墨之是非”是“言隱”時的産物,“儒墨”之“是非”即爲非“言”,“儒墨”之“是非”在莊子看來,還夠不上稱“言”之資格;但《成疏》卻說:“夫詮理大言,由猛火炎燎原野,清蕩無遺;儒墨小言,滯於競辯,徒有詞費,無益教方。”認爲“大言”指的“詮理大言”,“小言”指的“儒墨小言”;進而認爲莊子作《齊物論》,宗旨就是破“儒墨小言”(王夫之評“故有儒墨之是非”句:“一篇提要“);這些都與莊子原旨不稱。究其根,與對“言”的界定有關。他們把莊子的宗旨看小了。把莊子在論說時舉的例子,看作是全篇的主題,將論據當作論點了。
再如王夫之,在“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句下解道:“非知則言不足以繁,知有小大,而言亦隨之。”由此可見,他把“言”看作是對“知”的表述,“言”是隨“知”而有異的。“大言”對“大知”,“小言”對“小知”。既然“非知則言不足以繁”,那麽,“大言”就是“繁言”,可理解爲豐富之“言”;而“小言”就是“簡言”,可理解爲單薄、貧乏之“言”。但是,他在這段解的後面又寫到:“以炎炎奪小言之未逮,以詹詹翹大言之無實。”按他前面所給予的定義,“以炎炎奪小言之未逮”尚可理解,單薄、貧乏之言確實可能有見不到、達不到之處;“以詹詹翹大言之無實”,則不可理解。豐富之“言”怎麽一下子變成“無實”了呢?如果說,王夫之要說的是“言”本“無實”,這話裏是藏有玄機的,超於形式邏輯之上;但仔細想想又不對。《莊子》明明說“小言詹詹”,能用“詹詹”來揭示(“翹”)大言之“無實”,那說明“詹詹”即是“有實”,也就是“小言”有實。所以這“無實”不可能是什麽“言本無實”之類的玄機。那麽,怎麽可能豐富之“言”“無實”,而單薄、貪乏之“言”反倒有實呢?可見王夫之在發“言”時,心中對“言”、“大言”、“小言”這些概念本無定準。
還有如章太炎,他釋道:“言者是爲有相分別、依想取境,如其分齊,以成音均詘曲,自表所想,故謂之言。《墨子·經說》云:‘言也者,諸口能之,出民者也,民若畫俿也。’此則‘言’得成義,‘吹’非成義,其用固殊。”《墨子》這句話,是給“言”下定義,但注家分歧較大。參照章太炎用佛教名相給“言”下的定義,他對“言”的定義相當於現代所說的“語言”,是進行思維(有相分別、依想取境)、表達思想(自表所想)、進行交流(民若畫俿)的工具。但他接下來又說:“然則古今異語,方上殊音,其義則一,其言乃以十數。是知言本無恒,非有定性,此所以興‘有言’、‘無言’之疑,謂與鷇音無別也。”他以這個理由,來解釋本篇中“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末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爲異於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這段話。這段話到底什麽意思,以後注到時再討論,這裏只說一點,章太炎在陳述這條理由時,其實是把“言”的概念換成了“言語”。“語言”和“言語”是分屬於兩個層次的概念,是不能混淆在一起進行討論的,而章太炎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東方哲學的經典大師,在這些問題上都是相當嚴謹的,因爲他們充分意識到對本質真理言說的困難,要在言說時盡一切可能準確達意,減少歧義。如佛說真如實相“不可說”,“離於言說”,此“說”、此“言說”,指的就是“語言”,把一切言語的古今差異、方言差別都抽象不計的,絕不會說,“不可說”是因爲我講的話、使用的辭彙你們聽不懂。莊子也是這樣。上章注文中已經講過,他對墨名的邏輯思維規則是運用嫺熟。“語言”與“言語”的關係,如“堅”、“白”與“石”可二而不可三,即“堅”、“白”是一類概念,“石”是一類概念,不能混淆在一起討論,他是十分明白的,在論說過程中,絕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釋《齊物論》,不能在這種基本的思辨方法上與莊子保持一致,就難免失誤。
打好基礎才造房,我們還是對“言”來多言幾句。
從前面引的《爾雅》關於“我”的種種名稱中,細心的讀者一定注意到了,“言”也是其中之一,但它是排在一串名稱的最後一個。到底是“卬、吾……言,我也”,還是“卬、吾……,言我也”呢?按照古漢語的習慣,應該是前一種。我又查《說文》,許慎說:“言,直言曰言,論難曰語。”段玉裁注:“《大雅》毛傳曰:‘直言曰言,論難曰語。’‘論’,《正義》作‘荅’。鄭注《大司樂》曰:‘發埠言、荅難曰語。’注《集記》曰:‘言,言己事。爲人說爲語。’按,三注大略相同。……《爾雅》、《毛傳》:‘言,我也。’”從這段注裏我得到很大的啓發。其一、“言”開始也許專指說自己的事情的一種言說方式,所以,言會成爲“我”的一種稱謂。按照段玉裁注中所說(原文不引在此),我猜想,山東方言中的“俺”,蘇州、上海方言中的“伲”,可能就是那個“言”。後來,引申爲不待人問,直接發表自己見解的一種言說方式,以與回答問難的“語”相區別。我回頭查閱《莊子》,書中確實按照上述原則來區別使用“言”與“語”的。這使我恍然大悟,莊子在本篇中,爲什麽在破了“我”之後,又花更大的篇幅來破“言”?我本來以爲,借佛教術語來說,破“我”是破“煩惱障”,破我執;破“言”是破“所知障”,破法執;而今看來,這樣解釋是有些牽強附會的。破“我”是破“煩惱障”,破“言”是破“所知障”,這樣理解沒錯;但,“所知障”中有“我執所知”與“法執所知”,莊子在本篇中其實只講到破“我執所知”、並沒有講破“法執所知”。因而,破兩障合起來也只不過是破了我執而已。故此,前面破的“我”,且可稱爲“形我”;後面破的“言”,則可稱爲“思我”——觀念的我。這個“言”,譯成現代語,我覺得最確切的應稱之爲“觀點”。“觀”者,形似向外看去,發表的都足對外部事物的看法,即使說到自己,也將之物件化,當一個別人來“觀”;然而,歸根結底,在這個“點”上,就是“我”。所有觀點,無不最終受這個“我”的制約,往往受了制約還不自知,以爲自己出於公心,意見十分客觀、公平。“我思故我在”,故而依世俗諦(世俗容易理解的道理)來說,我的觀點就是“我”。一個人如果對周圍事物不能形成一定的相對穩定的觀點,別人就會對他的人格-做人的資格産生懷疑,認爲他幼稚、糊塗,或智力低下,或投機取巧。“知”(知識)相對於“言”來說,一方面“知”是形成“言”的材料;另一方面,“知”是從外部事物中取得的(《墨子·經說上》:“知也者,以其知過物而能貌之。”),由外而內,而“言”則是“我”賦予外部事物的,由內而外。觀點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評價,評價又分可能性評價(可、不可)與價值評價(然,不然)。評價産生決策,決策導致行動,行動顯示生命主體的存在(佛教說:“我爲主宰”)。因此,“觀點”決非一般的“言說”、“語言”、“言語”等概念可與之相提並論的。但一則,到晉代各家注莊時,在日常語言中,“言”與“語”的區別界限已模糊不清;二則,隨著佛經的翻譯,人們已習慣把“言”理解爲“言說”,只注意到佛教提出的語言表達的局限性,拿來套《莊子》中的“言”,似乎也說得通,沒有仔細研究莊子立“言”的意義所在。把莊子要打破“我”的局限性,當作了佛教、特別是禪宗的要打破語言的局限性(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主張。這種傾向,到唐代就發展得更爲嚴重。“言”就是“言說”,變成了集體無意識,再也沒有人去琢磨一下,莊子的“言”到底指什麽。成玄英把“小言”疏爲“儒墨小言”,是毫不猶像的,連一絲懷疑都不曾會有。在這種語境中,自然而然地認爲《齊物論》的主旨是針對儒墨兩家的是非爭論而言的,否則莊子要破“言”幹什麽呢?破“言”不就爲了泯是非嗎?他們再沒有看到,莊子說“言”隱而有“是非”,“是非”比起“言”來是等而下之,但即使未隱之“言”,也還在莊子所破之列。“莊子”就是這樣一步步異化爲非“莊子”的。這裏面,倒沒有人作有意的歪曲篡改,但這種潛移默化的異化,集體無意識的異化,似乎更可怕,因爲沒有敵人,只有一股無形的力量。
其二、使我想到,還吾莊子,遠比我想象的要艱巨。必須往意到那些你認爲根本不會有問題的地方,說不定會發現一個大問題。必須盡可能地注意每一個細節,隨地準備修改自己形成的觀點與好不容易的“發現”。現在回頭去看,當初我在草稿上寫下破“言”是破“法執”時,對“法執”一詞就隨便放過去了。如果仔細審察一下,就能知道,《齊物論》中何嘗有破法執的內容?當時,就可以對“言”作更深入的研究。倘若此番不是在查“吾”、“我”之義時,偶然發現“言”爲“我”之稱謂,我不是險些犯下個不小的錯誤嗎?如此一想,我真有如履薄冰之感。我在這裏向讀者打個招呼,本人才疏學淺,又一向“好讀書不求甚解”,此番鴨子上架,錯誤一定不少,爲了真理,爲了《莊子》,請你們務必毫不客氣地向我指出。當然,我要實事求是地說,雖然如履薄冰,但還是有非常的愉悅,因爲莊子實在是太值得人去研究了。
還是回頭來注這句話。
儘管“知”是由外而內,“言”是由內而外,但從表面土看,都是以外部事物爲轉移的。所以,衡量“知”與“言”的大小,都以外部事物作標準。從《逍遙遊》中所舉例子,我們可以知道,“大知”與“小知”之別,在於對事物瞭解的空間廣度(九萬里與數仞)與時間長度(八千歲與晦朔)。《知北遊》篇中說:“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鹹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周”、“遍”、“鹹”,都是一個大的集合概念,莊子舉此三“名”爲一種“大言”,可見“大言”論的是一些“大”的物件,有些類似我們今天所說的“宏觀”。那麽,“小言”就有些類似我們今天所說的“微觀”。這“宏觀”與“微觀”,是從敍述角度說的;從哲學角度說,類似於“一般”和“個別”。由此可見,“大知”與“小知”、“大言”與“小言”,只有量的差別,沒有質的區別。這裏所說的“大知”與“小知”,與《逍遙遊》中用來比喻的“小知不及大知”中的“小知”、“大知”,取義是不同的。上篇注中已經提到,這裏再重申一下,請讀者一定要注意到實際論說與設喻之間的區別。
弄清楚了“大知”、“小知”,“大言”、“小言”的概念,我們就可以知道“閑閑”、“間間”,“炎炎”、“詹詹”指的是什麽。這些詞,顯出了莊子采口語入文,以增加生動性的修辭意識,也給後人留下了一些難題。但莊子顯然覺得,這些他創造的新詞,比“荅”要容易理解,所以沒有再打個比喻來說明。有點像前文中的“激者”,“謞者”等,莊子取的是這個字的本義或當時流行的引申義,以便讓同時代的人能一看就懂。所以,查這些字的本義或當時的流行義,結合所形容的物件,是解這些題目的鑰匙。
“閑”,本義是木柵欄。《說文》:“閑,闌也。”因爲柵欄間隔較寬,故引申爲大。“間”,本義是縫隙。《說文》:“閒(現簡化爲间),隙也。”從“門”,是從門縫上取義造字的,指門上有月光漏進來的那道縫,引申爲小。像柵欄那麽寬來形容大知,像門縫那樣窄來形容小知,很形象。倘若再要發掘言外之意,也可以說,大知雖寬,終究和小知一樣,還是封閉性的,依然有局限。成玄英疏:“閑閑,寬裕也”,不錯,但他卻又說,“間間,分別也”,真是不知道他怎麽想的。“大知”、“小知”相對,“閑閑”與“間間”義也應相對。他舍“間”的與“寬裕”相對的“狹窄”本義,卻去找呀找的找出一個“分別”義來,是何理由,有何必要呢?
“炎”,本義是火光明亮。《說文》:“炎,火光上也。”饒炯部首訂:“火光上者,謂火飛揚之光上出。”“大言炎炎”,就是說“大言”(宏觀之說)像火光一片通明。“詹”,《說文》:“詹,多言也,從言,從八,從厃。”徐銓注:“厃,高也,八,分也,多故可分也。”段玉裁往:“此當作厃聲……厃與簷同字同音,簷,厃聲。”我覺得,《說文》的解是有問題的。因爲,後來又造了個“譫”字。《集韻》:“譫,多言。”如果“詹”的本義即爲多言,何必又造一“譫”字。從《說文》之解看,“厃”是聲符,“八”和“言”是義符,一個形聲字,用兩個相同的義符去表示,可以說極爲罕見的,有何必要?其次,從本句看,按此解,“小言”(微觀之說)就是說話囉嗦,這不像莊子的行文風格,莊子不會說出這樣低水平的句子來。我反復斟酌,認爲“詹”本義應爲“多”,而不是“多言”。“詹”,從“厃”,從“八”,從“言”,是個會意字。“厃”,本來是個會意字,《說文》:“仰也,從人在廠上。”“廠”,是山邊伸出的部分。《說文》:“厃,山石之厓岩,人可居。”意思爲人可以在岩石形成的自然拱頂之下居住,以避風雨;所以,“人在廠上”,不一定理解爲人躺在岩石上,也可理解爲人居住於岩下,或人爲地搭建類似突出的厓岩的建築,即棚屋。“八”代表區別,《說文》:“八,別也,象分別相背之形。”“言”即“我”義,代表主體。不同的主體共同聚居在岩下或棚屋內,形成一個團體,這就是“詹”的本義。“詹”指的是一個集合,一個複數名詞,就像“物”一樣,本義是個複數名詞。我考察下來,凡以“詹”爲聲旁的同源字,幾乎都有“多”義。“簷”與“簷”,同義異體,都指屋檐,也就是屋頂多出圍牆的一條邊。“襜”,是上衣前襟腰部以下,遮住膝蓋的部分,可視作上衣多出的一塊。“瞻”,《說文》解爲“臨視”,居高臨下。但在《詩經》裏多作仰視解。“瞻彼日月,悠悠我思。”“維此惠君,民人所瞻。”《爾雅》中釋詁爲“視”,郭璞注爲“察視”。綜合其義,“瞻”其實應爲注視,目光集中,也有“多”義。“儋”與“擔”同義異字,意爲肩挑。“以背曰負,以肩曰儋。”肩挑比背馱要來得多。“膽”,《說文》:“連肝之府也。”古人認爲膽是肝上多出來的一塊。“贍”,充足的意思。《墨子·節葬下》:“亦有力不足,財不贍,智不智,然後已矣。”“澹”,《說文》:“水搖也。”《玉篇·水部》:“水動貌。”宋玉《高唐賦》有“水澹澹而盤紆兮”句,“澹”其實就是水面上細碎的波紋,也有“多”義。所以,歸結起來,“詹”的本義應爲“多”,、“譫”才是“多言”。[按:詹本義解爲“多”不確。其本義應爲“多出、延伸出或突出的部分”是引申廠的本義而來。如:簷是從牆壁延伸出來的部分;襜是上衣出的一塊;瞻是把眼睛突出來看;擔是從身體伸出來的一部分;膽是肝多出來的一塊;贍是財多出來的部分;澹是水面延伸出來的部分。]這裏,我認爲,“詹”應爲“澹”的本字,指的是水面上的波紋,以與一片火光的“炎”相對。《莊子》中也有“澹”字,《知北遊》篇有“澹而靜乎”句,但這個“澹”是“恬淡”之義。《莊子》中一也有“淡”字,《山水》篇有“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句,“淡“就指沒有味道。但從‘淡”、“澹”的“水”旁來看,當初造字,還是從水的形象取義的。“炎”、“詹”可能完全作聲符用,但也可能起一部分義符作用,那麽,“炎”與“詹”就都是指的光線多;光線多了,水色就淺淡,光線少了,水色就變深濃。已有了一個表示水色淺淡或通假爲“恬淡”的“澹”字,莊子要用一個表示細碎波紋的“詹”,就不能加“水”旁了。“小言詹詹”,就是微觀之言像波紋一樣細碎。
【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爲搆,日以心鬥。】
本句首先要搞清楚的問題,是“其”是僅指“小知”、“小言”者,還是把“大知”、“大言”者一併包括在內。
《成疏》認定“其”指的是“小知”、“小言”者:“凡鄙之人,心靈馳躁,耽滯前境,無得暫停;故其夢寐也,魂神妄緣而交接;其覺悟也,則形質開朗而取染也。”他在前面疏“大知”爲“智惠寬大之人”,疏“大言”爲“詮理大言”,自然不是“凡鄙之人”,可見他把“大知”、“大言”者劃出“其”外。聯繫到他在疏解《逍遙遊》篇“小知不及大知”、“小大之辯”時一味要“齊大小”,到這裏該“齊”的時候,他卻又揚“大”而抑“小”,好像故意要跟莊子鬧彆扭似的,真想不通是什麽道理。他這一拗,害得流沙河先生也跟著出錯,《現代版》裏,把後面的那些話,都歸結爲“小知之土的其他表現”。其實,只要從字面上順著《莊子》原文讀下來,也知道這樣理解是不通的。倘若莊子說的“其”僅指“小知”、“小言”者,那麽,就非得在這句前加上一句“夫小知、小言者”,否則就是違反語言規則,存心讓人讀不懂。
《成疏》的錯解還暗示這樣一個問題,即“大知”、“大言”與“小知”、“小言”的“小大之辯”,是一種道德品質的高下之別,這是對莊子的“齊物”宗旨的很大的曲解。但這個暗藏的觀點,影響更大於他的明說,這從其他各注家對後面的句子的誤解上可以看出,待一會兒再講。爲什麽說這是對莊子的“齊物”宗旨的莫大曲解呢?因爲莊子論“齊物”是爲了明“喪我”之義,破我執;而按成玄英的疏解,則是爲了泯是非,是爲了平息儒墨小言的是非之爭。破我執,前提就是針對一個哲學意義上純粹的生命主體,抽去了其他一切屬性的區別。像佛陀論“八苦”、“十二因緣”,是一切衆生無不落在這局限、這規律之中,作此論時,不分什麽善惡。莊子也一樣,所論普及每一個人(從《逍遙遊》中“大知”與“小知”、“大年”與“小年”舉動植物爲例,也可以說普及每一生物,當然是從“人”角度去理解的生物,是擬人化的生物,也可以看作就是“人”),論時不分高下。所以若按成玄英的疏解,則是把莊子從形而上的高度拉到了形而下。
從這句開始,莊子先破“形我”,也就是一般人從生命形態上認識到的我,因此,也可以說是破“知”——破“知我”。王夫之說:“此極言知之所釀成”,這話不錯;但他接著說:“爲學術機變无窮之終始也”,又把莊子的意圖狹隘理解爲論“學術機變”,即針對“儒墨之是非”,還是給莊子穿小鞋。莊子論“喪我”從“知”、“言”發端,我認爲是有深意的。按西方現代哲學的術語來說,莊子對人是文化動物,人所能把握的只是一個觀念世界這一點,有非常深刻的見解。這一點,可以從他在後文中,用“言”(觀點、觀念)來解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創造性思維中看出來。他認爲,修行就是改變觀念,就是把世俗的觀念變成合“道”的觀念。故而,第一步就是要指出世俗觀念的荒謬與虛幻性。且這種破,一定要從一個適度抽象的單一生命主體著手。所渭適度抽象,就是抽去有關生命主體的社會聯繫等方面的特徵,單純考察“這一個”生命主體的生命現象與過程。因爲只有這樣破,才能真正“喪我”。單個的“喪我”完成後,再引進“彼”的概念,指出“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山由及彼,把此彼之“我”一齊都“喪”,這就是莊子“齊物論”的邏輯結構。如果僅從“齊”“彼此是非”著手,邏輯的結論只能是“泯是非”,而不是“喪我”。歷來注家,幾乎都把“喪我”僅理解爲“泯是非”,也就是僅把“我”理解爲與“你”、“他”相對的一個概念,即“此”。這個“我”,只相當於《金剛經》中所說的“我相”,而佛教中的“我”(“我爲主宰”之“我”),除“我相”外,還有許多相,僅《金剛經》中,還略舉了“人相”、“衆生相”、“壽者相”,這二相,還都是“我”的相。莊子說的是“喪我”,而不僅是“喪此”,“喪此”僅是“喪我”的一個方面,在這點上認識模糊,以偏概全,是歷來注《齊物論》的一大誤區。
搞清楚了這個問題,我們再來看具體的疏解。成玄英把“魂交”疏爲“魂神妄緣而交接”,“交”爲“交接”,大意不差。林希逸釋“魂交”句爲“言夜則神集於其心也”;鍾泰在《莊子發微》中認爲“‘魂交’‘形開’互文,魂交則形亦交,形開則魂亦開”;他們其實都認爲“交”是“交集”、“交合”的意思。陳鼓應注“魂交”爲“精神交錯”,“交錯”還是偏於“交集”、“交合”義。這樣的理解,單句看似乎不錯,與後文貫通來看,就有問題了。
“與接爲搆,日以心鬥”句,《成疏》問題就大了。“搆,合也。……交接世事,搆合根生,妄心既重,渴日不足。故惜彼寸陰,心與日鬥也。”把“日以心鬥”解成了“心與日鬥”,什麽“渴日不足”,“惜彼寸陰”,好像莊子在說世人都如追日的誇父,返日的刑天,他的想象力也是夠豐富的。但比他更能大膽想象的還有,《釋文》引司馬彪說:“人道交接,構結歡愛也。”這不是性愛嗎?倒很有現代意識;那麽,“日以心鬥”,豈不變成莊子早就意識到情侶、夫妻同床異夢,最親密的人之間也勾心鬥角,是人類一種普遍的狀況。可惜這觀念在《莊子》中找不到其他的佐證,所以,對司馬彪先生的這種深刻理解我們還是持謹慎態度爲好。《今注譯》引釋德清之說:“接,謂心與境接。心境內外交搆發生,種種好惡取捨,不能暫止,則境與心,交相鬥搆。”意思大體不錯,但還不是很貼切。因此,陳鼓應據以注“與接爲搆”爲“與外界接觸,發生交搆”;在譯文中把“與接爲搆”理解爲醒來後的狀態,對莊子的句意把握不夠全面,正暴露了德清注中的疏漏之處。
其實,莊子這話是有所本的,所本在《列子·周穆王》篇中:“覺有八征,夢有六候。奚謂八征?一曰‘故’,二曰‘爲’,三曰‘得’,四曰‘喪’,五曰‘哀’,六曰‘樂’,七曰‘生’,八曰‘死’,此者八征,形所接也;奚謂六候?一曰‘正夢’,二曰‘蘁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俱夢’,此六者,神所交也。”這段話,反映了先秦時人認爲覺、夢同構的思想。比照這段話,本句可改寫爲這樣的句子:“其寐也魂交與夢爲構成幻,其覺也形開接物爲構成事,即幻即事,日以心鬥。”按莊子的明快、有力的敍述風格,就成爲目前這樣。這裏,還可以看到莊子有意的改動。《列子》中爲“神”,這裏爲“魂”。因爲莊子將“神”專表“不測之用”,這裏表常人常態,故改爲“魂”,可見莊子用詞之精。對照來看,“交”爲“交接”;“開”爲“開放”;“與”爲“合”、“和……一起”的意思,動詞;“接”爲“接觸”,相互作用;“搆”爲“構成”,“爲搆”是“構成了幻境與實事”的省略講法,這些應該是很清楚的。反過來,也可證明,莊子至少見過現存《列子》的某些篇章。所以,以子注子,本來是可以省去許多事的。
“日以心鬥”,“日”是指每日每時,並非僅指白天。“卮言日出”之“日”、即是這種用法。這句話是說,不論是睡著做夢,還是醒著幹事,心片刻都不得安寧,一直在與外界進行交鋒,就像與人角鬥一樣,人活得是多麽累啊!
縵者,窖者,密者。
和前文的“激者”等相似,是莊子善用的一種修辭手法;所不同的是,“激”等是動詞、是動詞形容詞化;而“縵”等是名詞,是名詞形容詞化;加個“者”,可譯爲“像……的樣子”。
“縵”(màn),《說文》:“繒無文也”,沒有花紋的絲織品。縵可用來作帷幕,故又“通作幕”(《集韻》)。“縵者”,就是“像用帷幕遮起來的樣子”。
“窖”,是地窖,“窖者”,就是“像地窖那樣黑洞洞深不見底似的”。
“密”,像堂屋一樣的山。《說文》:“密,山如堂者。”《爾雅·釋山》:“山如堂者,密。”郭璞注:“形如堂屋者。”引申爲幽深。“密者”,就是“像堂屋般的幽深山嶺一樣”。
“縵者”、“窖者”、“密者”。儘管一個比一個藏得深、藏得嚴,但都只是把好東西保藏起來,把自己的真相掩蓋起來,使人不得覬覰的意思。我本來覺得這是很好理解的,連喜歡彎彎繞的成玄英在這地方也沒費神去繞。及至看到《今注譯》中所引注解,才知後來學者還是有不肯放過此機會的。林希逸說:“‘縵’者,有一種人,做事縵怛怛地。又有一種人,出著言語,便有機弄,故曰‘窖’。又有一種人,思前算後,不漏落一線路,故曰‘密’。此皆言世之應物用心者,然皆不得自在,皆有憂苦畏懼之心,所謂小人長戚戚是也。”釋德清說:“‘縵’,謂軟緩,乃柔奸之人也。‘窖’,謂如掘地爲穽以限人,乃陰險之人也。‘密’,謂心機綿密,不易露也。”陳鼓應先生據此兩條注解,自己注道:“‘縵’,借爲‘慢’,引申爲遲緩之義。‘窖’,指設下圈套。‘密’,即謹密。”他把這句話譯爲:“有的出語遲緩,有的發言設下圈套,有的用辭機謹嚴密。”看了這樣的注解,我實在覺得難以理解。像“縵者”,照字面直解就能很順地講通,何必繞個圈子去通假爲“慢”呢?“出語遲緩”,與上文“日以心鬥”有什麽因果關係?又怎麽能和“設下圈套”、“用辭謹密”並舉呢?繞個圈子,反而不通了,而他們卻繞得興致勃勃,這是出於什麽動機呢?林希逸與釋德清的注,有個共同的錯誤,就是把“縵者”、“窖者”、“密者”理解爲道德品質有問題的小人。林希逸因此歸納說:“所謂小人長戚戚是也。”卻不知莊子在本段中要討論的是人的一般生存狀態。不牽涉到個人的道德品質問題。可以說,凡人,都逃不掉“漫者”、“窖者”、“密者”這三種情況。中國老古話所說:“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抛卻全片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等等,指的就是這種情況,非關善良與兇惡。倘若莊子只論“小人”,就失去了“喪我”的意義。我說成玄英把“小知”、“小言”者疏爲“凡鄙之人”影響不小,就是指的這些地方。
【小恐惴惴,大恐縵縵。】
莊子的文章本來是起承轉合,層次分明,環環緊扣的。上一句列“縵者,窖者,密者”,乃是承前一句“形開”一語而來,指出人是形開而神執,似開而實非開。這句又用兩個“恐”字,點出三者的共同點就在“恐”,“恐”是“縵”之、“窖”之、“密”之的動機。
“小恐惴惴”,“惴惴”現代語中還常用,“惴”與“喘”音近形似,使人容易聯想起劇烈運動後气喘吁吁心口別別跳的樣子,與驚慌的反應很相似。
“大恐縵縵”,一大片白布,使人産生茫然若失的聯想。在大恐怖時,人的腦子往往會變成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至此,我們可以看到,莊子把人生的荒謬性,歸結爲一個“守”字。這個“守”,不是老子所說的“抱一守中”、“守其雌”、“守靜篤”的“守”;而是“守財奴”的“守”,相當於老子說“生而不有,爲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中的“有”、“恃”、“居”,佛教中稱爲“有”(佔有)、“住”(滯留)、“執”(執著)。依現代人用語習慣,還是“守”來得明暸,所以我選用它。爲什麽說荒謬性在“守”呢?因爲這“守”是人自己給自己增加的負擔。攫取來、佔有了以後,最大的擔憂就是怕失去。本來,攫取、佔有的目的是爲了消費,有多餘的存放起來可供以後消費;但後來卻異化爲多餘存放的東西越多越好,人們稱之爲財富。人們活在世上的一切行爲,都圍繞著如何增加財富與保管好財富這一目的展開,財富變成生活的目標,生命價值的尺度。因此,喪失財富就好像喪失了他部分的生命。財富是有限的,財富的爭奪與積聚是無限的。而且,如果沒有個人之間對財富的無休止的爭奪與積累,財富本身立刻失去意義。譬如,今天世界所生産的日用必需消費品,已大大超過所有人口對之的需求總量,換言之,今天,要解決全世界人的溫飽問題、居住問題,已經沒有問題;但是,這世界照樣有人衣不蔽身、食不果腹、缺醫少藥、上無片瓦,而另一方面,有人過著比牛奶洗澡奢侈得多的生活。在今天的世界格局中,在現代人們的觀念裏,這種情況是不可能根本改變的。因爲現代人的生命意義與價值觀,就是靠個人無休止地聚斂財富的行爲撐起來的。人所能把握的只是一個觀念的世界,人只是生活在一個觀念的世界之中,依照卡西爾在《人論》中提出的命題,這種荒謬性就是這個世界的本身,是不可克服的。所以,在這個世界上越是覺得活得有價值有成就,就越是怕失去,越是杯弓蛇影、捕風捉影,整天提心吊膽。有錢人最怕盜賊光顧,家徒四壁的窮人是不怕偷的。但每個窮人可以說都懷著一個發財夢。一旦不窮了,他立刻怕偷。故而可以說,懷著恐懼生活,乃至追求恐懼地生活,是人類的共性或通病。
撇開財富,或看淡財富,或不追求財富,就能減少乃至消除恐懼,然而,卻沒有人肯去這麽做。若見有人這麽去做,就立刻斷定這是傻子,或神經不正常,或別有用心,甘心生活在恐懼之中,還千方百計地要增加這恐懼的負擔,這還不荒謬嗎?
【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
機栝就是弓箭類的可遠端射擊的武器。《成疏》:“言發心逐境,速如箭栝;役情拒害,猛若弩牙。唯主意是非,更無他謂也。”說用機栝來形容發心逐境之速,又是成玄英的附會。其實,與後面一句“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對照來看,意思十分明白。兩句都以打仗來作譬喻。機栝是當時用來進攻的最有效的武器,“其司是非之謂也”,這是形容他們投入是非之爭的樣子。“詛盟”就是盟誓,立誓結盟,誓死捍衛。《左傳·宣公二年》杜預注:“詛,盟誓也。”“守勝”之“勝”是“勝任”的意思,不是“勝利”的意思,“其守勝之謂也”,這是形容他們固守自己立場的樣子。一種是進攻,一種是防禦,但實質都是恐俱所致,歸根結底是爲了確保自己在這世界上有個立足點。人是必須靠一種觀念(信念)支撐著才能活下去的。哪怕一個人沒有什麽信念,他也要使自己確信別人活著同樣沒什麽信念,他就靠“活著本來就不需要什麽信念”這樣一個信念支撐著活下去。如果舊的信念崩塌了,新的信念卻怎麽也建立不起來,他就可能去自殺。如同哈姆雷達,會覺得“活下去還是不活,這是一個問題”。故而人活在世上,陷入是非之爭是免不了的。未能見“吾”,沒能喪“我”,是非無從泯滅,泯是非不過是句空話。從郭象一再宣傳的“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的觀點來看,他所謂的“泯是非”,不過是“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而已;“勝”的含義就是“任”、“稱”、“當”,莊子在這方面,似乎有超過五百年的預見性。
【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爲之,不可使復之也;】
以上莊子論生命的荒謬性,還是橫向的,取共時態。此句以下莊子則是縱向論述,從歷時態角度來加以考察。莊子論事,常常這樣有縱有橫,縱橫捭闔,使所論深刻而又全面。生命從歷時態來考察,其荒謬性就更加顯露。上句說到,“司是非”與“守勝”,一攻一守,其實都是在“小恐”、“大恐”心理支配下作出的種種反應,生出的種種事端,目的是爲了克服這種恐懼心理。從本句開始,莊子進一步指出,這種恐懼其實是克服不了的,哪怕你攻得出色、守得成功。因爲生命最怕失去的就是生命本身,而把生命永遠留住卻是絕對不可能的。時間是一把無情的刀。“殺”,是枯萎、凋敗之義。《呂氏春秋·應同》:“及禹之時,天先見草木秋冬不殺”。“其殺若秋冬”,他們生命的凋萎、衰敗就像到了秋冬季節的草木。“以言其日消也”,這是指的他們形質的一天天地被消耗。“溺”,指沈靦,沈靦於什麽?沈靦于他們所藏、所守的東西,也就是人們視作生命價值與意義的象徵--財富、物事。“其溺之所爲之”,這是他們沈靦於物事所産生的結果,“不可使復之也”,是無可挽回的。莊子在這裏用一“溺”字,取溺水一點點往下沈的形象,以與上句“日消”相應。又,不會游泳的人,掉入水中,拼命掙扎,卻無法自拔。一次次冒出水面,喝了水後又往下沈,直到肚子灌飽,無法浮起,此義又領起下句“不可使復之也”。不明致溺之埋,掙扎都是徒勞,何可復之?
【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
這句話的注解頗有分歧。《郭注》:“其厭沒了欲,老而愈恤”;《成疏》:“厭,沒溺也。顛倒之流,厭沒於欲,惑情堅固,有類緘繩,豈唯壯年縱恣,抑乃老而愈洫。”按照他們的解法,這句話是說人愈到老愈耽於物欲,就像被繩子牢牢捆在上面一樣。但釋“厭”爲“沒於欲”,只此一家,並無分店,只能說與他們一貫自說自話的風格倒相吻合,未足爲信。而且,上一句講生命的衰敗無可挽回,這一句卻又說人愈老愈荒淫無度,文理銜接不上。何況老來荒唐,即使有,不是普遍規律,怎麽和生命的衰敗相提並論。有意思的是,當他們寫下“厭沒於欲”這句話時,不知是否想到自己一再重中的“苟足於其性……逍遙一也”之類的話?“厭沒於欲”與”足於其性”的區別在哪里呢?憑什麽說斥鴳滿足於“翺翔蓬蒿之間”是“足於其性”而不是“厭沒於欲”呢?
這樣的註疏隨意性太強,後人基本不採納。宣穎解道:“厭然,閉藏也。”這個說法得到較多人的承認,《漢典》中也收了進去。陳鼓應據此解往爲:“‘厭’,塞,閉藏。‘緘’,滕匧。形容心靈閉塞,如受緘滕束縛。”這注裏有個錯誤,‘緘”不是“滕醫”,而是“緘縢”,緘、縢都是繩索,不是藤箱子。但是,“他們心靈閉塞如受緘縢束縛”,與“老洫”又有什麽關係?“老洫”指的是什麽?陳鼓應引了三說。林希逸說:“至老而不可救拔,故曰‘老洫’。‘洫’者,謂其如墜於溝壑也。”胡文英說:“‘老洫’,猶舊洫,雖有水而不能流動也。”楊樹達說:“‘老洫’,義頗難明。‘洫’,疑當讀爲‘或’,《說文》十二篇上門部:‘閾’或作‘[門洫]’,是‘或’、‘洫’字通之證。古‘或’、‘惑’字同,‘老洫’即‘老惑’,猶言‘老誖’也。”這三種解,似乎與“其厭之如緘”都搭不上。但陳鼓應先生將它們湊上了:“他們心靈閉塞如受緘縢束縛,這是說愈老愈不可自拔。”
以上的解,都是就句釋句,就字解字,不從上下文的關係來看,因此,不僅本句文義疙疙瘩瘩,而且影響了篇章文氣的貫通、意思的完整。從上下句來看,“厭”與“殺”並舉,意思應有可通之處。“其殺”,“殺”是動詞名詞化,也可理解爲“其被殺”;同樣,“其厭”,也可理解爲“其被厭”。“厭”有嫌棄義。《詩小雅·旻》:“我龜既厭,不我告猶。”鄭玄箋注:“蔔筮數而瀆龜,龜靈厭之,不復告其所圖之吉凶。”“其厭”,就是他們遭到嫌棄。“緘”,除了指一般捆紮用的繩索外,古時還特指固定棺木的繩索。《釋名·釋喪制》中說:“棺束曰緘。緘,函也。古者棺不釘也。”那麽,“其厭也如緘”,就可以解爲:“他們將被嫌棄,就像棺材上已經捆上了緘繩。”“洫”(xù),本義是古代井田中的深溝,泄水用的。《說文》:“洫,十里爲成,成間廣八尺。深八尺,謂之洫。”《廣雅·釋水》:“洫,坑也。”“洫”就是現代江南農村的田間明溝。因爲排泄到溝里的水都是廢棄的水或污水,所以“洫”又引申爲敗壞。《則陽》篇中有“所有之備而不洫”句,《釋文》:“壞敗也。”“以言其老洫也”,這是指他們的老朽。
上一句說病衰,這一句說老朽,前面幾句說生恐,都最終指向人類最大的恐懼——死亡,“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接近死亡的心,沒有任何辦法能使它恢復活力。這段關於個體生命荒謬性的論述,與佛說生、老、病、死之苦的理路極其相似,可見他們都是深入到生命本質層面來進行概括的,豈容摻雜進任何倫理價值的評價。老子說:“大道廢,有仁義。”反過來說,摻雜進“仁義”的觀念(我們今天稱之爲“道德”觀念的善、惡,在老莊的語彙系統中,稱爲“仁義”;“仁”言“倫”,“義”言“理”,故又稱爲“倫理”。今人視“倫理”“道德”爲同義詞,古時不然),甚至從“仁義”觀念出發來理解“道德”,都會造成以葉障目,或認指爲月的錯誤。因此那些似是而非的注解不能輕易放過。
喜怒哀樂,慮歎變慹,姚佚啓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喜怒哀樂,慮歎變慹,姚佚啓態”,是人的種種情態,也可以看作人的生活內容。《成疏》:“哀樂則重,喜怒則輕。故喜則心生歡悅,樂則形於舞忭;怒則當時憎恨,哀則舉體悲呺。慮則抑度未來,歎則咨嗟已往;變則改易舊事,慹則屈服不伸。姚則輕浮躁動,佚則奢華縱放,啓則開張情欲,態則矯淫妖冶。”這段疏,算是《成疏》中錯誤比較少的,但還是有幾個字要辨正一下。
“慹”,《成疏》爲“屈服不伸”,《今往譯》引褚伯秀說;“‘慹’則畏懼而不敢動。”官穎說:“‘慹’,怖也。”所據《說文》:“慹,悑(怖)也。”音(zhí)。但這里其實應據《廣韻·帖韻》:“慹,不動貌”之解,音zhé。理由有二:一、《田子方》篇中有“(老聃)慹然似非人”句,《釋文》學號司馬彪說:“慹,不動貌”。二、此句中與“變”相對,也應爲“不動”義。但釋“慹”爲“不動貌”還不怎麽確切。從字形看,從執從心,執聲;然而,我們在前面分析同源字時已經看到,形聲字的聲符往往也帶一些意義[按:一般都是聲符本義的引申],有許多形聲字同時可以看作是會意字,義符亦聲的情況很常見。“慹”完全可以看作“執亦聲”,也就是這個字表示心定執於一境的狀態,與“戒定慧”之“定”字義相近。由此“慹”義,反觀“變”字,也不僅是外部形態的變化,而是心理的變化多端,心神不寧。這樣,“慮歎變慹”與“喜怒哀樂”一樣,也都是指的心理狀態。
“姚”,《說文》:“嬈也。”美麗的意思。從女,兆聲。但我認爲這個“兆”也有意義,也應作“從兆,兆亦聲”。“兆”的本義是卜兆,蔔兆預示事情將來的變化,因而引中出變化的意思。“姚”,就是女人變化容貌産生的美麗,故《說文》又說:“《史篇》以爲姚,易也。”《荀子·非相》:“莫不美麗姚冶,奇衣婦飾。”姚冶,就是化裝。由化裝,引申出“刻意”之義。
“佚”,《說文》:“佚民也。”本義是隱士。由隱士的無拘無束,引申出放蕩自由。《論語·季氏》:“樂驕樂,樂佚樂,樂宴樂,損矣。”
“啓”,《說文》:“教也。”古字是個會意字,從戶,從攵(手),從口,意爲,教人就像用手去開門。這個字一出,原來的“[戶攵]”字就漸漸廢棄不用了,“用手開門”之義變成“啓”的一個義項,又引申爲“打開”,這里,引申爲開朗,胸無城府。
“態”,《楚辭·招魂》:“容態好比,順彌代些。”王逸注:“態,姿也。”引申爲作態,擺姿勢,也就是矜持之義。
這十二個字指人的十二種心態,因爲人無時不刻不生活在某種心態中,所以這種種心態,也就變成了人的種種生活內容,聯起來看,就是:喜悅、怨恨,悲傷、歡樂;憂慮、後悔,紊亂、安定;刻意、自由,開朗、矜持。我們習慣將生活內容以發生的事件來劃分,莊子認爲所謂生活不過是一連串的心態變化,故而以心態來標誌,這反映了東方哲學的生命意識的思維特徵。
“樂出虛,蒸成菌”,前面已經提及。這是兩個比喻,將上面的種種情態的性質作一概括,說明它們都是似有實無,虛幻不實的。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東方哲學的生命意識與西方哲學的唯心主義的原則分野。兩者似乎都以精神現象爲研究的出發點與重點,但得出的結論卻是截然相反的。唯心主義認爲精神是世界的本源與本體,而生命意識則認爲心理現象是根本不可靠的,如同鏡花水月一般。唯心主義要肯定這個“心”,生命意識卻要揚棄這個“心”。
這兩個比喻過渡到下面一句話:“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代”是替代、更換,《說文》:“代,更也。”段玉裁注:“凡以此易彼謂之代。”前面所舉的種種現象,對比強烈,反差很大,中間似乎沒有過渡,卻一下子改頭換面了,好像用一樣東西替換了另一樣東西,故而莊子稱之爲“代”。“而莫知其所萌”,就是不知道這些突然的變故是怎麽發生的。《德充符》:“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也是這個意思。
這段話,莊子通過描述心理形象的更替變化不停,揭示了生命存在的虛幻性。
莊子這段論述,與《楞嚴經》中佛陀啓發波斯匿王的理路極其相似。波斯匿王經由佛的循循善誘,認識到:“變化密移,我誠不覺,寒暑遷流,漸至如此……豈惟年變,亦兼月化;何直月化,兼又日遷。沈思諦觀,刹那刹那,念念之間不得停住。”這與“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之義相似。波斯匿王由此得出結論:“故知我身,終從變滅。”這就是“喪我”。在此基礎上,佛陀再向他指出:“汝知身中有不滅耶?”引導他爲證“吾”、證“涅槃”而修行。莊子也是這樣一層層鋪墊下來,水到渠成地得出生存荒謬虛幻的結論。
而郭像是要證明他的“適性自然即逍遙”的,故而在這關鍵之處非得出來攪一番:“日夜相代,代故以新也。夫天地萬物,變化日新,與時俱往,何物萌之哉?自然而然耳。”莊子就是這樣被一點點注成僞莊子的。
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已乎”是感歎詞,相當於“罷了”、“算了吧”。《論語》中作“已矣夫”或“已矣乎”,如“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己矣夫!”“已矣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但根據具體語境,這感歎也可理解爲反潔口氣,表示不甘心,譯爲“就這樣了?”“難道就這樣算了?”“吾已矣夫!”確切地應譯爲“我難道就這樣算了?”
《莊子》中還有幾處用到“已乎,已乎”。“已乎,已乎!臨人以德”(《人間世》),“已乎,已乎!且无所逃”《斌則陽》),“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寓言》)。這三處,“已乎,已乎”都是單純的感歎,是“算了吧”與“罷了”之義。本句中從上下文看,應有不甘心的意思,譯爲:“就這樣子?就這樣子?”似更爲妥貼。
“旦暮”,從日出到日落,表示白天。古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白天工作,晚上睡覺,故而白天所見,是真實可靠的事件,人是處在覺醒的狀態下。而晚上所見,則可能是夢境,是不太靠得住的。故而莊子用“旦暮”,不僅是個時間概念,還含有明明白白、實實在在這認識論上的涵義在。從這個意義上譯“旦暮”,相當於現在我們所說的“光天化日”。本篇後文中有“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句,《徐無鬼》中有“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句,“旦暮”都作此義解。《莊子》中另有一句:“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這里的“旦暮”只作“晨昏”解。
“旦暮得此”,誰得此?人得此,這段話中,就用“其”來指代。這句話里,“其”拉到了下句中,套用英語語法術語來表示,上句就變成了從句,從句的內容是關於行爲的根據的,所以,可視爲條件狀語從句。“其所由以生乎?”“其所山”爲“旦暮得此”的“此”。即前列人的種種情態。“由”是根據、依照、憑著的意思。“其所由”幹什麽?“以生”,用來“生”,憑著這些來生活、過日子。人的種種情態,變化不定,相代無萌,似有實無。不可捉摸,“他們就憑著這些來過日子嗎?”
莊子就以這樣痛切的究問,點穿人生如夢的真相。
這句總結性的話,字面上並無深奧晦澀之處,語法也不違例,意義很明白,文氣很通順,應不難解,卻被許多注家解成一團亂麻。謹抄錄幾段如下:
《郭注》:“言其自生。”
《成疏》:“已,止也。推求日夜,前後難知,起心虞度,不如止息。又重推旦暮,復察昏明,亦莫測其所由。固不知其端緒,欲叨世間萬法,虛妄不真,推求生死,即體皆寂。故《老》經云:‘迎之不見其首,隨之而不見其後’,理由若此。”
《莊子解》:“此以遍求其所萌而不得也,使其知已也,則一已而無不已,可勿更求其萌矣。不然而試求之,得之以生者性也;而此‘與接爲搆’而始有,至於‘老洫’‘近死’而‘不可復陽’,是‘出虛’之‘樂’,吹止則闋,‘蒸成’之‘菌’,乍榮而萎,其非性明矣。”
《今注譯》:“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恍悟到這些情態發生的道理,就可以明白這些情態所以發生的根由了吧!”
《現代版》:“罷了,罷了,何必自費心思喲。早晚你會悟到,戲臺上的這些演變沒有一件不是自然而然的啊。”
我的直譯是:“就這樣子,就這樣子嗎?光天化日之下,只有這些變幻不實的現象,難道人們就憑著這些在生活過日子嗎?”
請讀者鑒別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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