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者吾喪我 顔成子遊立侍乎前




 
  【顔成子遊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顔成子遊,複姓顔成,名偃,字子遊,《徐無鬼》篇中作“顔成子”,是子綦的學生。《寓言》篇中說:“顔成子遊謂東郭子綦曰:‘自吾聞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從,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從這段話看,子遊後來也是得了道的。“聞子之言”,很可能就是本節中子綦說的一番話。如果是這樣,那麽司馬遷寫《史記》時用的互見法,可以在《莊子》中找到萌芽。但要說互見,《徐無鬼》中南伯子綦與顔成子的一段對話,與本節更其相似,參照來看,句意可以相互發明。這且等等再說。

  先秦時人拜師學習,無論學道還是學藝,都是恭恭敬敬地呆在老師周圍,看他怎麽行住坐臥、舉手投足。古人認爲,道術滲透於日常的一言一行之中,是整個人的內在素質的修養與提高,而不僅是可以通過言語傳授的知識。當然,有疑惑可以提出來問,學問、學問,問也是學習的一個重要的方面;但言語可以說得清楚的,一定是淺層次的東西。所以,老師除了教統一的教材外(如儒家的《詩》、《書》、《禮》、《樂》、《易》、《春秋》),重點還在個別有針對性的傳授與輔導。要說素質教育,中國的傳統倒是一直如此。就是在科舉盛行的時代,做好八股文成爲讀書人的首要目標,應試教育普遍泛濫,那些著名的書院,還是把素質教育的傳統保持了下來,爲社會培養出了一批批傑出的人材。這種素質教育的模式,是學生選擇老師,老師考察學生,實行的倒是真正自願的雙向選擇。老師手中沒有文憑可吸引學生,學生也不能以金錢來買得老師肚裏的知識。老師要看孺子是否可教,也是從學生的日常行爲細節來考察,而不是憑他是否掌握了某些知識。從這種背景來看,子遊在老師子綦沈思默想時一直默默地站立一旁侍侯著,就毫不奇怪了。但今人對這種情況可能很陌生,因此解釋一下。另外,不管子弟多少,能夠貼身侍奉的,總是最得意最親近的,所以,子遊是子綦的得意門生。

  “何居乎?”《釋文》:“居,如字,又音姬,司馬云:‘猶故也。’”但“居”在讀爲jī時,爲語氣詞,若用在句末,可作爲疑問語助,也通於“乎”。《禮記·檀弓上》:“何居?我未之前聞也。”鄭玄注:“‘居’讀爲姬姓之‘姬’,齊魯之間語助也。”《左傳·成公二年》:“誰居?後之人必有任是夫!國棄矣。”杜預注:“居,辭也。”《釋文》:“居,音基。”王引之因此認爲:“‘居’下不當複有‘乎’字,疑因下文而衍。”但我仔細分辨《漢典》中所舉的上述兩個例句,覺得鄭玄、杜預將“居”注爲語氣詞是很可商榷的。特別《左傳》中的“誰居”,譯成白話,“什麽人呢?”“是誰呢?”從上下文意思看,都不對。按文義,應該譯爲“靠誰(來改變這局面)呢?”那麽,這個“居”,就是實詞,意爲依靠,憑藉。“誰居”即是“居誰”,在先秦古文中,疑問代詞賓語前置的情況是非常普遍的。“居”,本義爲蹲坐,《說文》:“居,蹲也。”這個意義的“居”後來寫作“踞”。後引申爲“坐”,再引申爲“居處”,再引申爲“佔據”。《廣雅·釋言》:“居,據也。”由“佔據”引申爲“根據”。“何居?”我認爲就是說:“根據什麽?”也許,在這個意義上,“居”,就與“基”義相通,讀爲“基”了。鄭玄注“讀爲姬”,其實應是“讀爲基”。在現代的文章中,我們還能看到“據此”、“據於此”、“基於此”等說法,意思是一樣的。由“根據”再引申爲“依靠、憑藉”。我覺得這樣理解,比解“居”爲語助,似乎更有說服力。

  照此說,“何居乎”之“乎”就不是衍文。“何居”與“何居乎”意義相近,但又不同。“何居?”是疑問句,“根據什麽呢?”“何居乎?”是感歎句,“怎麽一回事呀?”意爲,由於什麽造成了這種狀況?從上下文看,應該是這個意思,表示驚訝。《今注譯》這樣譯,是對的。

  子遊驚訝什麽?“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這句話,《今注譯》譯爲:“形體安定固然可以使它像乾枯的枝木,心靈寂靜固然可以使它像息滅的灰燼嗎?”這樣譯,顯然是錯的。先秦古文中的“固”,即使在陳述句中,也不能譯爲現代漢語中的“固然”(意爲“固且如此”、“雖然”),而是“本來”的意思。《現代版》譯爲“坐功要求身姿若枯樹,老師怎麽心態也若死冷的寒燼了啊!”雖沒出現“固然”字樣,但句中隱含有“固然”之意,因此,把“而”理解爲轉折,用“怎麽……也”來表示,所以也是錯的。

  “固”,在疑問句中通“胡(hú)”,意爲何、何以(俞樾說)。俞說所舉例子,即《天地》篇中:“夫明白入素,无爲複樸,體性抱神,以遊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此例中,這個“固”確實只有解爲“何”才通。《莊子》中其他還有幾例疑問句中出現“固”的,似乎作“本來”解與作“何”解都可以。如本篇中“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大宗師》篇:“固有无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德充符》篇:“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但若作“本來”解,這個“本來”也被反問語氣給否定了,與作“何”解的句意是一樣的,只是作“何”解時,整個句子變成了詰問句。

  那麽,“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是譯成反問句好呢,還是譯成詰問句好呢?

  這就要參照《徐無鬼》中相似的一段話來進行比較斟酌。

  《徐無鬼》篇中子遊與子綦對話如下:

  “南伯子綦隱几而坐,仰天而噓。

  “顔成子入見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

  “曰:‘吾嘗居山穴之中矣。當是時也,田禾一睹我,而齊國之衆三賀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賣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惡得而知之?若我而不賣之,彼惡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喪者也,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後而日遠矣。’”

  兩段一對照,這句話的意思就很明晰了。

  《徐無鬼》中,顔成子一上來便說:“夫子物之尤也。”“物之尤”就是“人物之中的優異者”。《說文》:“尤,異也。”《左傳·昭公二十八年》:“夫有尤物,足以移人。”這句話,是與後面的話起對照作用的。形若槁骸,心若死灰,和本來的“尤物”形象很不相稱,所以顔成子覺得驚訝。從後面子綦回答的話來看,他陷在深深的自責之中,並由此推及於人,悲憫之情不斷深化,但外面表現出來的是深深的哀傷。顔成子要問的是,什麽使您悲傷到這種近乎麻木的程度?

  這樣的理解搬到本段中來完全適合。前面已有“何居乎?”表示了驚訝,後面應該是詰問句而不是反問句:“是什麽使您的外形像枯木,內心像灰燼呢?”

  而且,從《徐無鬼》篇中句看,“心固可使若死灰乎”前面沒有“而”字,說明這個“而”是並列連詞,可有可無。如果是轉折詞,是決不可省略的。可見各注家把“形如槁木”認作子綦昔日隱機的狀態,把“心如死灰”認作他今日隱機的狀態,也是一種臆測。

  那麽,“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又指的什麽呢?

  王夫之說:“昔者子綦之隱几,嘗有言以辨儒墨矣,至是而嗒焉忘言。”這樣解,沒有什麽根據,故也難言對錯。從字面上來看,令子遊驚訝的是那種極度消沈、近乎麻木的樣子,那麽,“昔之隱機”應該與之有明顯不同,是一種樂觀陶然的態度。《徐無鬼》篇中,子綦說“吾與之(他的兒子們)邀樂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吾不與之爲事,不與之爲謀,不與之爲怪;吾與之乘天地之誠,而不以物與之相攖;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爲事所宜。”可見他的生活方式是順其天性,達觀瀟灑的。這樣無憂無慮的人,一下子變得那麽沮喪,難怪子遊要吃驚地動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