藐姑射之山 肩吾問于連叔曰




 
  【肩吾問于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无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无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

  本節講的是“神人无功”。

  肩吾,在《莊子》中共出現四次,其中兩次與接輿有關。一次是本節向連叔轉述接輿的話,一次見於《應帝王》篇,是直接與接輿的對話,討論怎麽爲君、統治。還有一次是他與孫叔敖的對話,見於《田子方》篇,問孫叔敖爲什麽對政治上的三起三落能坦然處之,毫不在意。這段對話,後來還讓孔子知道了,發了一通感慨。接輿與孫叔敖都是歷史上實有的人物。《成疏》:“接輿者,姓陸,名通,字接輿,楚之賢人,隱者也,與孔子同時,而佯狂不仕,常以躬耕爲務。楚王知其賢,聘以黃金百鎰、車駟二乘,並不受,於是夫負妻戴以遊山海,莫知所終。”李自詩:“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用的就是接輿之典。孔子晚年到楚國去,接輿歌吟以諷之,此事見於《論語》,也見於《莊子》的《人間世》篇,又爲《史記·孔子世家》所載,這是在西元前489年間。孫叔敖是楚國名相,文治武功都有建樹,輔助楚莊王代晉而霸。楚國成就霸業的關鍵一仗,勝晉於邲,是在西元前597年,與孔子之楚前後相距要一百多年。如果肩吾真是見過孫叔敖與接輿,那麽就有幾種可能:一是肩吾的壽命特別長,活過了一百歲。二是肩吾在年輕時見的孫叔敖,在垂垂老時見的接輿。但從與接輿談話的內容來看,還是想在治國力一面有所作爲,雄心勃勃,年紀也不會太老。三是接輿的壽命特別長。司馬彪作注時,採納了第一種可能性。《大宗師》篇中有一段是論“道”的,其中有兩句:“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這就是肩吾見於《莊子》的又一處。從這句話來看,肩吾與黃帝一樣,最後是個得道離世的高人。《釋文》引司馬彪的注:“山神不死,至孔子時。”未知司馬彪這樣作注,是另有所據,還是從肩吾見過接輿、接輿見過孔子的關係中推論出來的。但從莊子將他與黃帝並舉這一點來看,肩吾在當時修行得道的人中,還是較具代表性的。而且,從這一點,還使人想到,肩吾很可能與黃帝一樣,是個有封地的領主,儘管不像黃帝那樣領有天下。從肩吾與接輿、孫叔敖對話的內容,也可以看出他對政治有濃厚的興趣。關於這點還有一個佐證。《中國人名大辭典·姓氏考略》“肩吾”條:“《通志》:‘《莊子》:肩吾,古賢者。晉《袁宏集》有“東海太守肩吾民”。’張澍云:“《莊子》之肩吾,姓肩名吾;後世之肩吾氏,乃合古人之姓名而氏之。”《莊子》之肩吾,是否姓肩名吾是很可商榷的。而後世人以古賢者之姓名爲姓氏,也是較少見的。古人以國爲姓氏的很多,所以我猜想,《莊子》之肩吾,乃是肩吾國君的略稱,因爲他後來得道成仙了,莊子就不再強調他的小國之君的身份了。而後世的肩吾氏,就是以國爲姓的。從肩吾交往的孫叔敖、接輿都是楚人來看,肩吾是楚國境內的小國之君的可能性較大。

  奇怪的是,爲什麽在《莊子》中可以與黃帝相提並論的得道高人,在後世會銷聲匿迹得如此乾淨?我查了《楚辭》,通篇沒有見到一處提及“肩吾”,但卻多處提到了“王喬”。據《列仙傳》載,“王喬”又名“王子喬”:“周靈王太子晉也。好吹笙作鳳凰鳴,遊伊洛間,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周靈王是西元前571年至前545年在位,肩吾如果是他的兒子,年齡上也可以說得過去。而且王子喬也是入山修煉成道的。屈原與莊子是同時代人,他們聽到的傳聞,雖因地域不同而有差異,但基本內容應有相同處。在那個時代,得道高人中,原來的身份地位與後來的知名度,可以與黃帝相比擬的,也只有王子喬了。周朝王室姓“姬”(jī),“肩”屬詩韻“下平聲-‘先’韻”。在這個韻中,連同“肩”在內,有許多字,在今天的吳音中,不讀“ian”韻,而讀“i”韻,如‘先前千阡箋韉天堅肩賢絃弦煙燕(國名)蓮憐田填鈿年顛巔牽妍邊編遷仙鮮(新鮮)錢煎延筵連聯漣篇偏便綿全宣涎鞭乾(乾坤)虔舷闐翩扁(扁舟)沿滇蜒棉”等,可見古音“肩”很可能讀爲“jī”,那麽,“肩”就是“姬”的假借。而“吾”與“晉”形相近,不知是“晉”誤爲“吾”,還是“吾”誤爲“晉”。因爲《莊子》成書早於《列仙傳》,而且有的可能直接采自民間口頭傳說,故是“吾”誤爲“晉”的可能性較大。

  對“肩吾”作這一番考證,目的是想說明他不是莊子筆下的虛擬人物,而是實有其人。不管他是否就是王喬,不管王喬得道成仙的傳說真實性如何,在莊子與屈原的心目中,他們都是作爲真實可信的人物來對待的;而且,在當時讀者的心目中,他們也是權威人士,就像對今天的讀者來說,亞里士多德、培根、牛頓、愛因斯坦的話,簡直與科學真理毫無二致。所以,莊子引用肩吾轉述接輿的話,是作爲“重言”,即權威意見來對待的,而不是當作一般寓言來處理的。前面已經說過,寓言用來說理,只要其中體現出來的理雙方認可,故事的真實性無關緊要。而重言則不同,所說的理往往大大超出日常生活經驗,拘於經驗事實則難信難解,故只能借重於說話人的權威身份。重言很重視事實之確定可靠。本節文字一上來就要確立事實的可靠性,用的修辭手法是反襯法。欲揚故抑,借肩吾這樣的權威人士之口,先給予否定,然後讓連叔來駁倒他,這樣,讀者隨著駁論,就一點點消除了對事實的疑惑。當然,最終使讀者確信這事實的,是肩吾本人後來終於領悟、入山修煉而得道的行爲。這在當時的讀者是不言而喻的,是屬於文化背景的東西。今天的讀者,對此則會很隔膜。所以,我們要重視“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這句話中透露出來的重要資訊,這有助於我們對莊子原意的理解。我相信,如果十九篇不被郭象武斷刪去的話,我們一定能獲得這方面的更多的資訊。

  弄清楚本節文字是“重言”而非“寓言”很重要,因爲郭象正是以此爲“寓言”來推行其取消求道的主張的。

  “連叔”在現存的《莊子》文本中只見於這一處。“大而无當”之“當”,是相稱、適合的意思。與什麽相稱、適合?與經驗事實。“大而无當”就是以已知的經驗事實去衡量,怎麽也不行,根本無從著手,無從比擬。也就是不可想像。“往而不返”,這裏的“往返”指的是過程。也就是說接輿只說了神人的境界,而沒有說怎麽達到這個境界的過程。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沒有可操作性,不可複製。古人與今人一樣,你向他介紹某一他未知的現象,如果同時告訴他如何操作的方法、複製的過程,哪怕他並未親眼見此現象,也沒有親自去操作複製,他也就相信了;而如果你對他說這現象是很難複製的,也不是一般人都能通過學習、練習掌握操作方法的,哪怕他親眼見到、親身感受了此現象,他還是將信將疑,而且,以懷疑其中有詐者居多。這是因爲人都具有這樣的信念,除了先天與後天的殘缺,人的感知能力和行爲能力都是一樣的。而且,這種能力是可以通過傳授與接受得以推廣和增強的。一般人都不知道,一部分能力是可以通過學習而獲得(增強),而另一部分很重要很高級的能力,只有通過感悟去開發的。況且,感悟是一種飛躍,是個突變,其過程似乎在一瞬間完成,是難以描述的,一般也是難以被感覺到的,就像人無法感覺到從醒入睡,由睡而醒這過程是怎麽一步步完成的。而一般人以學習技能的經驗去套,就覺得談到感悟的經驗,是“往而不返”了。

  肩吾說,我感到震驚、害怕,他的話就像大河浩蕩,無邊無際。他的感受,與《齊物論》中南郭子綦悟道之初,“仰天而噓,苔焉似喪其耦”是很相似的。說明接輿的話對他是很有衝擊力的。如果絕對不信,也就一笑置之,甚或嗤之以鼻,不會有這樣強烈的感情反應。這句話。正從反面表現出了肩吾內心深處的求道熱忱。也說明莊子用人物語言來反映心態,把握得相當地準確。自己沒有一定的體驗,像這樣的對話是決計寫不出來的。“河漢”,《成疏》爲“上天河漢”,即“銀河”,以後各注家沿襲此說。其實《莊子》時代“河漢”還是指黃河與漢水,爲大江大河之代稱。《齊物論》中有“河漢沍而不能寒”句,可見“河漢”不是指的銀河。

  “大有逕庭”,“逕庭”二字,《釋文》引李頤注爲“激過也”,也就是今天所說“過激”的意思,過分了。《成疏》:“逕庭,猶過差,亦是直往不顧之貌也。”《集釋》:“慶藩案:《文選·劉孝標<辨命論>》注引司馬云:‘極崖也’,言廣若河漢無有崖也,‘逕庭’,激過之辭也。”《今注譯》引林希逸說:“‘逕庭’,只言疆界遙遠也;‘大有’,甚有也。”宣穎說:“‘逕’,門外路也;‘庭’,堂前地也;勢相遠隔。今言‘大有逕庭’,則相遠之甚也。”陳鼓應據林、宣之說,把“大有逕庭”注爲:“太過度,太離題。“

  我認爲以上兩種注都有問題。李頤把“逕庭”注爲“激過”,根據何在?字面上的“逕”“庭”兩字與“激過”又有什麽關係?又有什麽句例可作佐證?直到宣穎之前,誰也沒問過。宣穎顯然不滿意這樣注法,從“逕”想到門前路,從“庭”想到堂前地,轉到直接從字義來作引申生發的思路上,應該說,這條路還是對的。可惜的是他淺嘗輒止。“逕”是步行小道,未必一定是門前路,院內小路一樣可稱作“逕”。即使是門前路,也不能說與堂前地“勢相遠隔”。“逕庭”來指稱“相遠之甚”,是取喻,若這樣取喻,形象並不鮮明。而且,這“有”又作何解?但後來,宣穎對“逕庭”的解釋流傳開來,因爲畢竟這樣解比李頤的解多少有些根據。但“大有逕庭”在流傳過程中,也演變成“大相逕庭”,這事實反過來證明“有”擺在這樣一種理解裏是欠通的。

  其實,各注家都沒有認真地去考察過“逕”、“庭”的字義。各家中,只有成玄英的疏:“亦是直往不顧之貌也”,挨到了邊。“逕庭”就是“直”的意思。“逕”是步行形成的小路。在這個意義上。“逕”與“徑”通。《說文》:“徑,步道也。”人走出來的路,一般都抄近道,兩點間直線距離最短,故“逕”就有了“直”的引申義。《類篇·辵部》:“逕,直也。”“庭”,在古時通假爲“廷”,也是正、直的意思。《爾稚·釋詁下》:“庭,直也。”《詩·小雅·大田》:“播厥百穀,既庭且碩”毛傳:“庭,直也。”“逕”、“庭”都是“直”義。“逕庭”也就是“直”了。爲什麽這裏要說“直”呢?就是照應前面的“往而不返”。於此,我們即明白了,此句中之“大”,是照應前面的“大而无當”。“有”是“又”的意思。前文中“旬有五日而後反”,《齊物論》中“如是皆有爲臣妾乎”,其中的“有”,都是這樣用法,應讀作yòu。“大有逕庭”,就是“大又直”的意思,意譯爲“不著邊際又不講理路”,所以說他的話缺乏說服力,“不近人情焉。”這裏的“情”,不是指的感情,而是指的實際情況。在這句具體的話中,指的是人的實際認識水平與接受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