藐姑射之山 其言謂何哉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藐”,《釋文》:“(梁)簡文(帝)云:‘遠也’。”姑射山,是《山海經》中記載的神山。但《山海經》中有幾座姑射山,從《列子·黃帝》相似記載來看,《莊子》所說應該是在海河洲中的“列姑射山”。所以,這個“藐”應就在山名之中,“藐姑射之山”與“列姑射山”是一座山的兩個相近的名稱。

  現把《列子》中的有關段落摘引如下,以供參照。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丘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偎不愛,仙聖爲之臣;不畏不怒,願愨爲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斂,而已無愆。陰陽常調,日月常明,四時常若,風雨常均,字育常時,年谷常豐;而土無劄傷,人無夭惡,物無疵厲,鬼無靈響焉。”

  假定《莊子》是在《列子》的基礎上再行提煉、加工的,那麽,這番加工確有可稱之處。《列子》這段話與《山海經》的寫法相似,是以寫山爲主,兼帶寫人,人是山的一部分;就像今天寫地理書,人文地理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哪怕是占比重很大的一部分。而《莊子》則是完全著眼於寫人,寫到環境,也是從人的角度去寫,強調人與環境的關係。其次,《列子》寫“神人”,其特徵不是抓得很准,像“不偎不愛”、“不畏不怒”、“不施不惠”、“不聚不斂”等,用來放在“天人”身上也完全可以,沒有突出其“神”;而《莊子》寫“神人”,句句落在“神”字上。但這幾句,還僅僅說了“神人”之形,可見部分,後文連叔論“神人”,才說到“神人”之性。由此可見,莊子對神人的見解,比列子要更深一層。

  讓我們來看看莊子是怎麽來寫“神人”的。

“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

  這兩句是寫神人形體之美的。第一句寫靜態,肌膚像冰雪一樣潔白、細膩,晶瑩透明,給人以雕塑感。第二句寫動態。“綽約”,《釋文》引李頤注爲“柔弱貌”,司馬彪注爲“好貌”。《成疏》依李說。陳鼓應綜合李頤與司馬彪兩說,注爲:“輕盈柔美。”自古至今,注“綽約”爲“柔弱”已成定論。楊倞(唐)注《荀子·宥坐》:“綽約微達,似察”,也是把“綽約”理解爲“柔弱”。但爲什麽莊子把柔弱稱爲“綽約”呢?“綽約”的詞義與柔弱是怎麽構成關係的呢?這種問題從來無人去問。這反映了古文註疏中一個嚴重的缺憾。

  我查了一下,“綽”的本義是“寬緩”。《說文》:“[素卓],[素爰]也。從素,卓聲。綽,[素卓]或省。“《玉篇·系部》:“綽,寬也,緩也。”《詩·衛風·淇奧》:“寬兮綽兮,倚重較兮。”毛傳:“綽,緩也。”(《莊子》中另有兩處用到“綽”,都是寬裕的意思。《大宗師》:“以刑爲體者,綽乎其殺也。”《天運》:“其聲揮綽,其名高明。”)我們今天說:“綽綽有餘”,也即這個意思。

  “約”的本義是束縛、約束。《說文》:“約,纏束也。”《詩·小雅·斯幹》:“約之閣閣,椓之橐橐。”毛傳:“約,束也。”孔穎達疏:“謂以繩纏束之。”

  因此,“綽約”,是把兩個字義相反的字放在一起組成一個新詞,表示“寬緩自由而又合度”的意思。爲什麽莊子要舉處子爲“綽約”之象徵呢?因爲未出嫁的少女,她既是活潑好幻想的(綽),又是羞澀拘謹的(約),“綽”與“約”在處子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統一,相反相成,更見其可愛。莊子再以此來比喻神人,說神人像少女一樣自由活潑而合度。把“綽約”理解爲“柔弱”,把莊子的那番匠心都浪費了。但是,也可以由“綽約”從自由合度變爲一味的柔弱,看出封建禮教的話語霸權對女性的束縛與壓迫。

  《荀子》中的“綽約微達”,“綽約”其實也應解作“寬窄”。

  說到這裏,順便講個笑話。郭象注這段話(從“曰:藐姑射之山”到“綽約若處子”),最後一句是:“處子者,不以外傷內。”他的意思是說,莊子所以將“處子”作喻,是因爲處女還沒有破身,沒有遭外力強暴。以此來比喻神人能夠潔身自好,守身如玉,不受外力的侵擾。他的聯想能力發達到這樣的地步,真叫人不得不噴飯。

  “不食五穀,吸風飲露”,這句話是寫神人生活之逸。中國是個農業國,吃飯歷來是個大問題,所以說“民以食爲天”(《漢書·酈食其傳》)。不食五穀,就可以免去日常田間的勞作,整天遊手好閒了。這正是一般人所求之不得的。“神人无功”。爲求食而勞作,乃是普通人的第一“功”,因此,求職曾稱之爲“糊口生計”。神人免去此功,即免去了大部分的功。莊子就以這句話,點明了“神人无功”之含義。

  不用勞作,那麽空出來時間幹什麽呢?從早到晚無所事事,這日子也叫人憋悶,很難打發的。莊子說,你們不必爲神人操心,他們可忙乎著呢,而且忙得極有滋味。幹什麽?遊。“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神人的這種生活方式,讀者是很能理解的。不要說在古代交通工具落後,人們出遠門極不方便的條件下,大家視“遊”爲人生一大樂事;就是在交通已空前發達,地球似已變得越來越小,小到好像是一個村子的今天,人們一有機會,還是非常起勁地出門去旅遊,哪怕在家的享受比出門要舒適得多。“遊”還是人生的一大樂事。人對“遊”的喜好和追求,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永遠不會厭足。從這一點,可以看出,莊子很會作宣傳,一下子就搔到了人們的癢處;比起列子說的“仙聖爲之臣”、“願惹爲之使”來,有吸引力多了。這句話是寫神人行動之便。

【“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

  這句話是寫神人所處環境之適。莊子一上來用“其神凝”、“使”這幾個字,點出這良好的環境,是由神人所造成的。這是與《列子》的重要區別。《列子》也說到了列姑射山環境之優越,而且說得更多,但沒有說明環境和人以哪個爲主。莊子的這個思想很重要,與佛經中所表達的環境觀很接近。佛教認爲。在生命體與其生存環境這對關係中,生命體是決定因素,因此稱爲正報,又稱爲有情世界。環境是隨之而來的,稱爲依報,又稱爲器世界。立正報依報說有幾層意思。一、就個體生命來說,他輪回投生到怎樣的環境之中,是由他的過去世的業報所決定的。二、就生命群體來說,他們的集體意識是向善還是向惡,決定環境向好或向壞方向轉變。與西方造物意識截然相反的是,東方生命意識認爲,促使自然環境改善的,不是什麽人的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意志力,而是人們內心的善和愛。這一點,已爲最近幾百年來,世界在所謂“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強權理論、在工業革命與後工業革命的過度消費的颶風席捲下,環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惡化的事實所證明。只是世界已被綁到極度膨脹的物欲——這輛失控的急速駛向懸崖邊的隆隆戰車上,似乎一時找不到刹車、轉向的辦法。三、個體生命的修行,可以能動地改變環境。這裏又分兩個層次。淺層次是從惡劣的大環境中出來,到人迹稀少之處,營造一個相對優越的小環境。深層次是完全沒有主體的執著,也就徹底擺脫了環境對生命主體的制約。這樣,對主體來說,無所謂環境,也就更無所謂環境的優劣順逆。莊子所說的神人。佛教所說的聲聞、緣覺乘衆,就是淺層次的改變環境。莊子所說的真人、至人。佛教所說的佛、菩薩乘,就是深層次的改變環境。

  但不管是淺層次還是深層次,所謂改變,只是自然而然産生的結果,決不是有意的作爲,所以還是“无功”。

  前面已經說過,莊子認爲“神”集中起來,定於一境(凝),就能産生超常的力量。這種力量,可以使物不生病。這裏的“物”,還是指的生物。穀子每年也會自然成熟。雖然神人不食五穀,但身處神山的動物還是要以五穀爲食的。這裏的“物”與“穀”,指的是列姑射山的自然環境。這與《山海經》中記載,陸上的幾座姑射山都“無草木,多水”明顯不同。這表明莊子心目中的神山,應該也有不神的各種生物存在。神人不僅自利,也給周圍的其他生命帶來巨大的利益。這反映東方的生命意識,是主張有福共用的。有福共用,和平共處,這本來也是生命的自然形態。在西方話語成爲時代中心以後,這種觀念就被壓抑了。它實在是當今人類非常需要的心靈營養。

  美、逸、便、適,正是人們最向往的,神人有這樣的優越性,怎不叫人怦然心動?難怪肩吾嘴上說不信,卻又急切地徵詢連叔的意見。其實,他是希望連叔能擺出更有力的證據來說服自己,他內心是非常願意相信真有這麽回事。“吾以是狂而不信也。”“狂”是狂妄、傲慢的意思。陳鼓應注:“借爲逛”,是不對的。前面肩吾也只是說他“大有逕庭”,沒有說他有意欺騙。接輿在《應帝王》篇中又稱之爲狂接輿,那“狂”是“狂放”之意,由“狂妄”引申而來,絕沒有“誑”之義。這話的言外之音是,您爲人不狂傲,有見識,您的看法又如何呢?

  讓我們來看看郭像是怎麽注的。

  “此皆寄言耳。夫神人,即今所謂聖人也。夫聖人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于山林之中,世豈識之哉?徒見其戴黃屋、佩玉璽,便謂足以纓紱其心矣;見其曆山川、同民事,便謂足以憔悴其神矣;豈知至至者之不虧哉?今言王德之人而寄之此山,將明世所無由識故,乃托之於絕垠之外,而推之視聽之表耳。”

  “夫體神居靈而窮理極妙者,雖靜默閑堂之裏,而玄同四海之表。故乘兩儀而禦六氣,同人群而驅萬物。苟無物而不順,則浮雲斯乘矣;無形而不載,則飛龍斯禦矣;遺身而自得,雖淡然而不待坐忘、行忘忘而爲之。故行若曳枯木,此若聚死灰,是以雲其神凝矣。其神凝,則不凝者自得矣。世皆齊其所見而斷之,豈嘗信此哉?”

  郭象一句“此皆寄言耳”,就把莊子用反襯法來加強“重言”真實性的良苦用心一筆抹殺。後面的話也不再一一批駁了,留給讀者去辨析吧。不過,這兩段話,在中國文化史上的意義可小覰不得。它們是怎麽做“見用於當塗者”的文章的範本。高官厚祿於廟堂之上,就是逍遙神遊于山林之中,這樣的話,“當塗者”怎麽不愛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