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飛南徙 至人无己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聖人无名。】

  一路這樣注下來,到這裏,我想讀者應該可以自然而然的得出結論,這句話,是對以宋榮子、列子、遊无窮者爲代表的三種得道之人境界的總結。至人與遊无窮者,神人與列子,聖人與宋榮子,是一一對應的。至於爲什麽前面是從宋榮子、列子到遊无窮者,由低到高的排列,而後面則是從至人到神人到聖人,由高到低的排列?這只能說是莊子的行文習慣。從好的方面說,是使文句錯落有致,富於變化;從不夠的方面說,是莊子作文,已注意到前後照應,邏輯嚴密,用詞嚴格,但還沒有細密到這種程度,連前後對應句的排列次序也要有條不紊,一絲不苟。莊子自以爲遣詞造句不違世情,多采俗語,如有新說,必詳論之,不致造成讀者誤解;想不到後學解讀者斷章取義,刻舟求劍,郢書燕說,強注出莊子根本沒有甚至反對的意思來。莊子如果能預見到這種情況,想必不會在這種地方粗枝大葉。

  爲了說明這種前後錯落是莊子的行文習慣,我再把前面引過的《漁父》中的話複引於此,請讀者看看,我這麽說並非臆斷。

  “其用於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爲主,飲酒以樂爲主,處喪以哀爲主,事親以適爲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事親以適,不論所以矣;飲酒以樂,不選其具矣;處喪以哀,无問其禮矣。”

  這三個複句中,事親、事君、飲酒、處喪一一對應,是很顯然的。但第一複句中,次序爲一事親,二事君,三飲酒,四處喪;第二複句中,一事君,二飲酒,三處喪,四事親;第三複句中,一事君,二事親,三飲酒,四處喪;次序是有錯落的,但沒有任何非這樣錯開的理由。而且,到第二、第三複句中,“事君”以“忠貞”與“功成”來借代,而別的項都不借代、在修辭手法的應用上也不一致,也沒有任何理由。可見這是莊子行文習慣。

  費力考證這一點,是有緣故的。

  緣故之一,是因爲王夫之不明白這一點,所以強解出這樣一段文字:

  “自知效一官以上,三累而乃遊无窮。前三者,小大有殊而各有窮也。窮則有所不逍,而不足以及遙矣。視一鄉一國之知行,則見爲至人;彼之所不至者多,而此皆至也。視宋榮子則見爲神人;彼于分有定,於境有辨,以形圉而不以神用,而忘分忘辨者,不測之神也。視列子則見爲聖人;彼待其輕清而遺其重濁,有所不極,若遊无窮者,塵垢糠粃皆可禦,而不必泠然之風,則造極而聖也。于鄉國見其功名,唯有其己;內外定,榮辱辨,乃以立功;禦風者,去己與功而領清虛之譽,遠垢濁之譏,自著其名而人能名之;若夫‘乘天地之正’者,无非正也。天高地下,高者不憂其亢,下者不憂其汙,含弘萬有而不相悖害,皆可遊也。‘禦六氣之辯’,六氣自辯,禦者不辯也。”

  他的意思是說,至人、神人、聖人是三位一體的,就是遊无窮者。爲什麽一人而有三名呢?是相對三種人比較而言的。對“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的士君子們,他是至人,因爲他們不至。對宋榮子他是神人,因爲宋榮子不神。對列子他是聖人,因爲列子不聖。至於這“至”、“神”、“聖”到底是什麽含義,譬如宋榮子,爲什麽只說他不神,不說他不至、不聖呢?王夫之就含糊其辭了。因爲這樣已經非常難爲他了。他要把莊子本來沒有的意思,說成是莊子的意思:而把莊子本來明擺著的意思改頭換面,這容易嗎?他這樣做,就是要去硬湊一至人、二神人、三聖人的序列。是又不知莊生之玩先生,先生之玩莊生矣。

  緣故之二,就是要破《郭注》《成疏》的“一人三名”或“一人四名”說。

  在本段話後,《成疏》曰:“‘至’言其體,‘神’言其用,‘聖’言其名。故就體語‘至’,就用語‘神’,就名語‘聖’,其實一也。詣於靈極,故謂之‘至’;陰陽不測,故謂之‘神’;正名百物,故謂之‘聖’也。一人之上,其有此三,欲顯功、用、名殊故,有三人之別。此三人者,則是前文‘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人也。欲結此人无待之德,彰其體用,乃言‘故曰’耳。”

  作《疏》連“故曰”一詞也不放過,應該說是非常地道,可謂無一字無來歷。但這一點我覺得也正反映出他的心虛,故而來個“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表白。就說“故曰”一詞,按行文來看,應該是自“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以來整段的小結,成玄英硬說只是對遊无窮者的概括,是缺乏說服力的。單憑這句話,莊子只說了:“彼且惡乎待哉?”只能引出遊无窮者“无己”的結論。“至人无己”,因此,說遊无窮者是至人,是言之有據,合乎邏輯的。從哪里可以看出,莊子還說了他的“陰陽不測”的“神”,與“正名百物”的“聖”呢?當然,從理論上說,高一層次的得道境界,是將低層次的得道境界包含在內的,至人自然而有“神”與“聖”。但從立言上說,給不同層次的得道境界命名,就是只舉到這一層次才有、而比之低的層次所不具備的特性爲標誌的。如《華嚴經》中命名十地菩薩:初地歡喜地,二地離垢地,三地發光地,四地焰慧地,五地難勝地,六地現前地,七地遠行地,八地不動地,九地善慧地,十地法雲地,就是依這樣的原則。又如前文所說“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非無效一官之知、比一鄉之行,而且此“知”、“行”、‘德”合用一個“者”,難道我們可以據此認爲這只是說的一個人的三個方面嗎?

  《成疏》是有依據的,所依據的是《天下篇》‘不離于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爲宗,以德爲本,以道爲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句下的《郭注》:“凡此四名,一人耳;所自言之異。”

  郭象比成玄英狡猾。在這種地方,他是只下一斷句,不說理由的。反正我說這是莊子的意思,就是莊子的意思,毋庸置疑。成玄英存心忠厚,就出來爲郭象圓其說。但在本篇中從體、用、名三個方一面來解“至”、“神”、“聖”還能說得像煞有介事,到《天下》篇中,莊子忽然又加了個“天人”上去,弄得成玄英一下子亂了方寸。但他又不肯像郭象那樣狐假虎威地蒙混過關,所以就說得有些語無倫次了。請看:

  “冥宗契本,謂之自然;淳粹不雜,謂之神妙;嶷然不假,謂之至極;以自然爲宗,上德爲本,元道爲門,觀於機兆,隨物變化者,謂之聖人。已上四人,只是一耳。隨其功用,故有四名也。”

  讀了這樣的疏解,你是對莊子的文意明白了些,還是更糊塗了些?當初,我第一遍讀時,我是更糊塗了。及至我把莊子的原意搞明白以後,同時也明白了,他就是想把讀者搞糊塗。因爲他自己沒有弄懂,又要不懂裝懂。到底是老實人,又要不懂裝懂,又要自欺欺人,讓自己相信自己是懂了,所以會說得那麽累人。譬如他用“嶷然不假”來釋“真”,又要扯上“至”,結果弄得像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我開始怎麽也不明白,“嶷然不假”是什麽意思,“嶷然”與“不假”怎麽會拉郎配在一起的?後來總算找到了答案。“嶷然”形容高,這就與“至極”搭上界了。“假”是“憑藉”的意思,也就是“待”,“不假”即“无待”。至人无待,這樣“嶷然”“不假”就湊到一起了,就是說到達嶷然的高度而不需要任何憑藉條件。到此爲止,疏解還沒完成,因爲“真”字還沒著落。這就需要“假”字再發揮另一作用,作“僞”解。“不假”於是又變成了“真”。成玄英不說“嶷然不待”或“嶷然不借”,就說“嶷然不假”,真是殫精竭慮,連“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都用上了。但疏解做到這種地步,除了他自己或許能相信通得過去,別人還能相信嗎?

  爲了破“一人三名”說,看來先得把“一人四名”說調到前面來破。

  “不離于宗,謂之天人”。這話是什麽意思?就是前面引過的《天道》篇中的話:“夫帝王之德,以天地爲宗,以道德爲主,以无爲爲常。”“帝王之德配天地。”還有《庚桑楚》篇中說:“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天子”就是帝王。先秦時代。以中華爲天下,天下之王,稱爲天子。一諸侯國之主,稱爲君。君以下有封地的卿、大夫等貴族,稱爲子。“君”與“子”合稱“君子”,指貴族。後來,“子”又演變爲對男人的尊稱,單稱“子”不一定是對貴族的專稱,但“君”與“君子”一定是一專稱貴族,而“天子”則只能專稱天下唯一的帝王。此篇中又說到:“夫複謵不餽而忘人,忘人,因以爲天人矣。”關於“複謵不餽”,有幾種解釋。對這幾種解釋,我比較下來,都不可取。詳細分析,不再扯開去說了,待到以後注到《庚桑楚》篇再談。這裏,我就說一下我的注解。“謵”是恐怖之義,“複謵”就是不斷出現、重復出現恐怖的事。先秦時,人們見到恐怖的事,就會想到鬼神示警,於是,就祭祀鬼神,請求寬恕。或祈求鬼神能保佑平安。“餽”就是向鬼神獻祭。這是人之常情,也是先秦時一件重要的人事。見到重復出現的恐怖之事,卻不去向鬼神獻祭,這就是忘掉了人事。“忘人”之“人”,就是“人行”、“人事”,指人的思維行爲。《秋水》篇:“曰:‘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絡)馬首,穿牛鼻,是謂人。’”其中之“人”,就是此義。忘掉了人爲,便開張了天性。根據這一點,就可成爲天人。這是現存的《莊子》文本中,除《大下》篇以外,唯一提到“天人”的地方。綜合上面所引幾段話,可以看到,所謂“天人”,就是“天子”加“天民”,也就是能“忘人”,能“无爲”之人。這樣的人,“不離其宗”,“宗”就是“天地”之道,也就是“无爲”(“天不産而萬物化,地不長而萬物育”)。

  爲什麽在“聖人”之上,莊子還要加一個“天人”呢?因爲“聖人”雖然已經見道,卻還是一心想著要將見到的道推行於社會,還是“有爲”。所以,他們所見、所得之道,還只是人道,而非天道。儘管人道與天道同是道,人道還是優於世俗之知見,但執著於人道,強調到不適當的程度,會帶來嚴重的後果。因此,莊子對聖人的態度既有肯定又有否定。肯定聖人求道鍥而不捨的精神,肯定聖人所見之人道高於世俗之見的地方,肯定聖人公而忘私的高尚的人格與高貴的人品;但否定聖人要治大下、倡人爲的主張,否定聖人要統一天下人思想的企圖,否定聖人要以一己認可的價值觀(哪怕是合道之理的價值觀)作爲天下人之共同價值標準。“以天爲宗,以德爲本,以道爲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這兒句話,就包含了莊子對聖人的既肯定又否定的雙重態度。“以天爲宗”,說明聖人與其他層次的得道之人一樣,是向往道,真心求道,而且也見到了道的。這裏,我說“見到了道”,而不說“見到了部分的道”,因爲道不像知識,可以分爲若干部分,一部分一部分地學習。見道與不見道,就像禪宗說的“悟”一樣,是截然分明的,是質變,是飛躍,沒有中間過渡地帶,不能像學習知識一樣,靠量的積累而完成。道不能分成部分。前面所說的人道與天道,是層次的區別,不是部分的區別。見了道以後,對道的理解,還有一個由淺入深,從低到高的過程。聖人見了道,關心的是如何運用於社會,所以說是“以德爲本”。“德者,得也。”這裏可以理解爲成果,“本”就是根本目的。聖人求道,以獲得社會成果爲目的。“以道爲門”,“門”是用來出入的,“以道爲門”,就是說聖人入于道而出於道,進進出出,很忙碌的。“兆於變化”,“兆”是占卜的預言,即說聖人在道的門裏進進出出,就是爲了能對世事的變化作出預言,也即想利用規律有所作爲。因此,聖人就是“有爲”的見道之人。莊子認爲,讓聖人來治邦國還可以,讓聖人來治天下要出亂子。天下帝王應該讓“无爲”的得道之人來擔任。故而,莊子又提出了“天人”的概念。當上了帝王的“天人”就是“天子”,沒有當上帝王的“天人”就是“天民”。不管有沒有當上帝王,“天人”生活在人世間,要讓一般人覺得他好像不存在似的。故而莊子說:“人舍之。”這一點,聖人還做不到。《列禦寇》中,列子的老師伯昏瞀人對列子說:“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保汝也。”就是說聖人做不到使“人舍之”。但“聖人”與“天人”,還是生活在人間之人,沒有神通,不能脫離一般人的日常生活環境。所以,莊子在言“聖人”時,往往也把“天人”包括了進去。從現存本《莊子》只有兩處提到“天人”來看,最可能“天人”是莊子後來覺得有必要另立的概念,以標誌“无爲”卻還沒有神通的得道之人,以使“絕聖棄知”之“聖”與“內聖外王”之“聖”得到明確的界說。

  因而。“神人”要比“天人”境界高一層次,因爲他們有神通,可以在世外仙山上,不食人間煙火,愉快自由地生活。“不離於精,謂之神人。”前面已經說過,莊子認爲“精”是含有極大活力的極微粒子。神人“骨肉都融”,使“精”的活力釋放出來,就具有了超常的神通。比“神人”更高的是“至人”。“至人”是“不離於真”,真爲“精誠之至”,不僅“不離於精”,而且達到了“精”之至,達到活力的最高峰;不僅達到了精之至,而且還達到了“誠”之至,也就是與最大實體——本體達到了同一。“至人”,是道家修行的最高境界,從理論上說,相當於佛教所說之成佛境界——無餘涅槃。

  我想,通過這一番分析、串講,讀者可以看到,莊子的原話其實說得明明白白,一點也沒有故弄玄虛的地方。現在的讀者所以覺得莊子與我們距離很遠,雲遮霧障,實在是由於那些或有意歪曲,或不懂裝懂,或牽強附會的註疏解釋在其中作梗。不過,莊子在這裏又開了個玩笑。前面的“天人”、“神人”、“至人”從低到高排列,忽然跳到“聖人”,自此以下,又從高到低排列,害得我琢磨得好苦。後來終於想明白這是莊于的行文習慣,才恍然大悟。但在一段話中,一會兒從低到高,一會兒從高到低,總也該有個道理。我猜測,莊子經過許多篇對“絕聖棄知”思想的闡發論述,到寫《天下》篇時,已經把“聖人”排除出得道之人的行列,歸之於凡夫行列之中,但處於凡夫最高位,與道沾了點邊。相當於佛教中聲聞的預流果。又有點像中共預備黨員[按:嘔吐中],身份介乎群衆與正式黨員之間。在論得道之人時,從低到高。轉而論凡夫,從“聖人”過渡往下,由高到低。在得道之人中原來“聖人”的位置,就由從“聖人”中分化出來的“天人”取代了。

  破了“一人四名”之說,我看,“一人三名”之破就不必贅言了。

  但必須指出的是,郭象抹殺“小大之辯”,還有人站出來反對。從《今往譯》中看,朱桂曜與王仲鏞先生就提出了很中肯很尖銳的批評。朱桂曜說:“而郭象以爲無小無大,各安其天性,正與莊意相反。主旨既謬,徒逞遊說,使莊子之書愈解而愈晦者,郭象清談之過也。”王仲鏞說:“可是,向秀、郭象卻從這裏歪曲了莊子的原意,附會“齊大小”、“均異趣”的道理。”然而,對《郭注》、《成疏》的“一人四名”與“一人三名”說,我卻不見有一個人提出質疑,被作爲定論通行無阻。我讀到的解莊各家中,陳鼓應先生的持論似最爲可惜。他在《老莊新論》(以下簡稱《新論》)中已經寫到:“上文宋榮子譽不勸非不沮是寫無名,莊子借宋榮子爲‘聖人无名’作形;列子於致福未數數然是寫‘无功’,莊子借列子爲‘神人无功’作影。乘天地、禦六氣四句是寫‘至人无己’的境界”,但他在此句後面的括弧內筆鋒一轉:“所謂‘至人’,亦即‘无功、无名’的神人、聖人,三者名異實同,故《莊》書上至人、神人、聖人互用。”一下子又落進郭象構築的窠臼中。

  造成“一人四名”、“一人三名”說成爲不刊之論的原因,我想,大概有這麽兩條。

  其一,當莊子被後世發掘出來,揚名于天下時,孔夫子早已被尊爲聖人,而且是唯我獨尊,世代配享。儘管向秀、郭象擡出莊子是要打破禮教的桎梏,但公開地在至高無上的聖人頭上,再壓上神人與至人去,怕會引來儒生們激烈的反對。但是,如果孔夫子聽到莊子這話,也許倒不會動氣,挺身出來爭一個名份。他老人家頗有自知之明,一點也不神化自己,老老實實地說自己是“學而知之”的凡人,而非“生而知之”的神人。表明白己的態度是“敬鬼神而遠之”,“畏天命”。以這態度,我想他是會同意把神人、至人的位置安在聖人的上面的。至於“打倒孔家店”後八十年間,爲什麽沒人想到翻這案?這就可見文化、傳統力量之可怕了。

  另一原因,是郭、成此說,與東方人的一詞多訓的思維習慣相吻合。如“易一名而含三義,所謂易也,變易也,不易也”。佛有法、報、化三身說。阿羅漢有殺賊(殺煩惱賊)義、應供(人、天應當供養)義、不生(永入涅槃不再受生死果報)義。“機有三義:機是微義,是關義,是宜義”(《法華玄義》)。一說到一詞多訓,這事情就變得玄了,就不大好認真詰問了。怕詰問的結果,反顯出自己根性愚鈍,不通玄機。我猜想,倒不是礙著孔夫子的面子,而是在這“玄而又玄”的障礙面前,許多人採取了不予計較的迂廻態度。

  但是,這個問題其實是不能繞過去的。本節文字最重要的一點,正在此處。“小大之辯”正是爲此作鋪墊的。莊子在中國首次提出了修行的境界次第問題,而這個問題,老子在《道德經》中沒有涉及。因爲老子要建立的是基礎理論。在基礎理論中,只有合“道”與不合“道”兩種情況,非此即彼,黑白分明。而莊子要解決的是應用理論。從修行實踐上說,從不合“道”到合“道”,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就是得道後,還是有個從低到高、由淺入深的過程,直至功德完滿。依佛教說法,從菩薩初發心,到最終無餘涅槃而成佛,其間要經過三無量阿僧衹劫。莊子雖則只論到一世之修行,但他在開篇《逍遙遊》中一上來就把修行次第問題提出,表明他倡導的是一種積極的體道方式。這一點對道家來說非常重要。

  習慣上人們認爲,引導入世的學問,其人生態度是積極的;而倡導出世的宗教,其人生態度則是消極的。這是對宗教最大的誤解。佛說:“出家乃大丈夫之所爲。”出世行爲是一種追求,是比趨名逐利更難的追求。不僅因爲不被世人理解,內心需承受更大的壓力與寂寞;而且在追求過程中多歧途。這種求是無求之求,求無之求,完全不同於有求之求,求有之求。習慣與思維定勢,常常會使之異化,欲速不達,前功盡棄。故而,一個成熟的宗教,必須在義理與修證兩方面都完備,使人有門可入,有路可循。按佛教說,“教”言義理,“宗”開法門,合起來才爲“宗教”。依例搬來,是否可說,老子立教,莊子開宗呢?怪不得《莊子》要被後世尊爲《南華經》。的確名副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