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飛南徙 而宋榮子猶然笑之




 
  【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

【而宋榮子猶然笑之。】

  宋榮子,《成疏》:“子者,有德之稱,姓榮氏,宋人也。”《釋文》:“司馬(彪)、李(頤)云:‘宋國人也’崔(譔)云:‘賢者也。’”他們都作爲宋國一個姓榮的賢人來看待。

  《今注譯》:“宋榮子:爲稷下早期人物,生當齊威、宣時代,大約是紀元前400至320年間人。本書《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篇作宋鈃(pīng平。案:《釋文》:‘鈃音形。’在現今吳方言中,形讀若yīng,榮讀若yōng,音近),《孟子·告子》篇作宋牼(jīng經),《韓非子·顯學》篇作宋榮。宋鈃,宋牼,宋榮是一個人。”

  搞清宋榮子是誰很有必要,因爲直接關係到對後面幾句話的理解,以及莊子對“聖人”的定義。因此,請讀者耐心地讀一下有關宋榮子的幾段文字。

  本書《天下篇》:“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衆;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鈃、尹文,聞其風而悅之,作爲華山之冠以自表。接萬物以別宥爲始。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歡,以調海內,請欲置之以爲主。見侮不辱,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說(悅)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強見也。’雖然,其爲人太多,其自爲太少。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饑,不忘天下。(案:《成疏》:‘宋、尹稱黔首爲先生,自謂爲弟子,先物後己故也。’)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圖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爲苛察,不以身假物。’以爲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以禁攻寢兵爲外,以情欲寡淺爲內,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

  從這段話看,莊子對宋鈃、尹文子的評價還是相當高的。他們個人的道德節操可說是非常高尚、非常完美的。“其爲人太多,其自爲太少。”“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饑,不忘天一下。”完全是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全心全意爲人民服務。他們的世界觀與墨翟很類似,但實行方法卻有所不同。墨家推行治世的主張,主要靠苦行,對己的要求非常嚴厲。組織弟子形成原始共産主義的生産團體與准軍事團體,並想把這種組織形式推向全社會,這對當時的政治制度構成很大的威脅,故而以維護、改良現存政治制度爲宗旨的儒家要對之進行嚴厲的批評。墨家的救世方法是“廉”,廉過了頭就太嚴,變爲峻刻,還是違背人性的。宋鈃的救世方法則是提倡寬恕,用佛家的話說是主修忍辱波羅蜜及利行菩薩攝事。以今天的觀點來比照,類似和平主義者與環境保護主義者,希望人們通過相互增進理解,來消弭爭鬥與戰爭。相比之下,莊子更傾向于宋鈃。所以莊子只是稱道“墨子真天下之好也”,而舉宋榮子爲例,來說明“聖人无名”。同時,莊子也指出,雖然從理論上說,“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能夠得到上下普遍一致的認同,但實際上,卻是處處碰壁。我們只要想一想第一次與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帝國主義國家內的反戰鬥土,幾乎遭到全民的攻訐,就可以理解在“春秋無義戰”的時代,宋鈃這樣的和平主義者的艱險處境。人類歷史上的侵略戰爭,幾乎都是社會上層的利益集團的少數分子發動的,但幾乎都表現爲全民動員、全社會踴躍參加。少數人的私利、意願表現爲全民的公義、狂熱,要用理性、良知、善願去消解、對抗,似乎是以卵擊石。提倡寬恕、忍讓、理解、和平的人,卻得不到寬容與理解。但宋鈃等人一心爲公,義無反顧的精神是非常令人欽佩的。“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上下見厭而強見也。”這是需要極大的勇氣與毅力的。莊子對此是予以充分的肯定與理解的。然而,他也不無遺憾地看到,宋鈃等人的美好願望與高尚行爲,卻是注定要落空的。原因是他們對形而上的道還缺乏認識,願望與行動不能順應於客觀規律,所以,等待他們的只能是悲劇性結局。“其爲人太多,其自爲太少”,自爲,固然指生活享受、現世功利,更是指自我拯救,自己的修行,自我對道的追求與體證。如此高尚與純粹的人,如此刻苦與勤勉的人,卻因認識的局限,在盲目的實踐中浪費了大量精力與心血,不能在求道的路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這確是叫人扼腕歎息的。

  《孟子·告子下》稱之爲“宋牼”。

  “宋牼將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將何之?’曰:‘吾聞秦楚構兵,我將見楚王,說而罷之。楚王不悅,我將見秦王,說而罷之。二王我將有所遇焉。’”宋牼聽到秦楚兩國要打仗,他就急忙趕到楚國去勸說楚王罷兵。如果楚王不聽,他打算再趕到秦國去遊說秦王。“二王我將有所遇焉。”兩個國王中,總有一個會聽我的吧。從這句話中,可以看出宋牼懷著一股天真的熱情。這天真十分可貴,也十分虛妄。但後面的對話,卻說明孟子比宋牼還要講原則,還要書呆子氣。所以,從實用角度說,孟子的理論似乎還比不上宋牼。但人類社會傳承至今的一些倫理原則,卻不是靠功利,而是靠那些超功利的天真赤誠的行爲,得以建立、保存與發揚光大的。“莫道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由此,我不禁想到,我們是否有資格去說長道短呢?

  從宋牼如此熱衷於遊說“禁攻寢兵”,可見宋牼與宋鈃是同一人。

  《荀子》中有幾處提到宋鈃,雖則都是否定的,也可見其當時聲望之大。

  《非十二子》:“不知壹天下建國家之權稱,上功用,大儉約,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衆,是墨翟、宋鈃也。”

  《天論》:“宋子有見於少,無見於多……有少而無多,則群衆不化。”

  《正論》:“子宋子曰:‘明見侮之辱,使人不鬥。’”

  荀子把宋鈃與墨翟視爲一流,而他的學生韓非子則強調他與儒家的區別。《韓非子·顯學》:“漆雕(儒家重要學派之代表人物)之議,不色撓,不目逃,行曲則違于臧獲,行直則怒于諸侯,世主以爲廉而禮之;宋榮子之議,設不鬥爭,取不隨,仇不羞,囹圄見侮不辱,世主以爲寬而禮之。夫是漆雕之廉,將非宋榮之恕也;是宋榮之寬,將非漆雕之暴也。今寬廉恕暴俱在二子,人主兼而禮之;自愚誣之學,雜反之辭爭,而人主俱聽之;故海內之士,言無定術,行無常議。”韓非子說宋榮子是愚誣之學,也就是說他有欺君之罪,是可以殺頭的。可見當初的和平主義者也是提著腦袋幹革命的。不過從這段話,終於可以證實,宋榮子就是宋鈃,就是宋牼。

  “猶然”,《釋文》:“崔、李云:‘猶,笑貌。’”《集釋》郭慶藩案;“謂猶以爲笑。”就是說“還是笑話他們”。“猶然”一詞又見於《荀子》中,《哀公》:“所謂君子者,言忠信而心不德,仁義在身而色不伐,思慮明通而辭不爭,故猶然如將可及者,君子也。”楊倞注:“舒遲之貌。”王先謙集解引郝懿行曰:“猶然即油然,《家語》作‘油’,是也。”其實,把“猶然”注爲”油然”,還是只考慮到了音近,並不確切。“猶”,還有“可,可以”的意思。《玉篇》:“猶,可也。”《詩·魏風·陟岵》:“上慎旃哉,猶來無止。”《毛傳》:“猶,可也。”這裏,把“猶然”解爲“可然”是最貼切了,因爲荀子明明白白地說:“猶然如將可及者”,“猶然”就是唾手可得的時候那種自信與沈著,由此可以再聯想到寬容與通達。這與前面提到的宋榮子所倡導的“見侮不辱”的精神是完全相吻合的。

  “猶然”這詞的解釋,並非無關緊要。歷來把“猶然笑之”解釋爲嗤笑,由此引出了種種對“大”的非議。就因爲有這個“猶然笑之”,莊子“重言”的大鵬的形象被抹上了不少黑。請看:《郭注》:“未能齊故有笑。”《成疏》:“猶然,如是。榮子雖能忘有,未能遣無,故笑宰官之徒滯於爵祿,虛淡之人猶懷嗤笑,見如是,所以不齊。前既以小笑大,示大者不誇;今則以大笑小,小者不企,而性命不安者,理未之聞也。”前面小蟲笑大鵬,現在宋榮子笑世俗成功者,兩個就扯平了。好像莊子前文再三申說、大事渲染,就是爲了強調這個“猶然笑之”。“小笑大”可以視而不見,“大笑小”卻是了不得的嚴重錯誤,這就是郭象、成玄英的註疏法則。但他們的觀點卻是曆千年而彌久長新。前面引過的王夫之《莊子解》中的話:“小者笑大,大者悲小,皆未適於逍遙者也”,就是郭、成之說的套中物。譯成現代白話,無論是“而宋榮子不禁嗤笑他們”(《今注譯》),還是“宋國的榮先生仍然要笑他們的淺薄”(《現代版》),都把《郭注》、《成疏》中對“大笑小”的發揮包含了進去。流沙河先生恐怕讀者還不明白其中深意(一如王敔要特別加按提醒讀者:“讀《南華》者不審乎此,故多誤看”),又在後面加了一段:“例如他笑某一些人的淺薄,在下莊周看來,似無必要。鴳雀笑鵬,小知笑大知,固然沒道理。榮先生笑某一些人,大知笑小知,就有道理嗎?”

  “猶然一笑”,如按《荀子》中的用法,只是寬厚地付之一笑,難道連這樣笑一笑都不行嗎?那聖人也實在是太難當了。

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

  “勸”是鼓勵,“沮”是阻礙。全社會都稱讚他,也不能增加一分鼓勵;全社會都否定他,也不能增加一點阻礙。聯繫到宋榮子其人,這兩句話就不是一般的泛泛而談,以形容他意志之剛強,原則之堅定,而是有具體所指的。本段中的每句評語,與《天下》篇的話聯繫起來看,是句句有所指,句句有著落的。如這句評語,所對應的就是“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評語重點是在後面,“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對應句重點也在後面,“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同樣,“定乎內外之分”,所指的是“以禁攻寢兵爲外,以情欲寡淺爲內”;“辯乎榮辱之境”,所指的是“見侮不辱”,“圖傲乎救世之士哉”。“斯已矣”。這些他都已經做到了。這樣一讀,我對莊子行文之嚴謹實在是歎爲觀止,真可以說是“無一字無來歷”。先秦散文已臻於這樣的境界,叫我們後人除了驚歎,還能說些什麽呢?

【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

  這句話,我所見到的各注家,都只斷爲一句,把“數數然”視爲一個詞。

  對“數數然”有兩種理解。一種是司馬彪、崔譔的意見;“猶汲汲也”,“迫促意也”,就是現代話說“急吼吼”的意思。陳鼓應先生據此譯爲:“他對於世俗的聲譽並沒有汲汲去追求。”

  另一種是梁簡文帝的意見:“謂計數。”流沙河先生據此譯爲:“對外界也不肯多費心思,斤斤計較。”

  但是,我反復研讀,總覺得這兩種注解都不能令人滿意。這句話是對宋榮子這樣的聖人所作的總括性評價;就像後文“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是對列子那樣的神人的總括性評價一樣。難道對宋榮子的整個評價,不過是對世俗的功利“沒有汲汲去追求”或沒有“斤斤計較”嗎?顯然是頭大而帽子小了。我查閱《莊子》其他地方對“數”的用法,受到了啓發。《莊子》中幾處提到“度數”或“數度”。《天道》:“禮法度數形名比詳,治之末也。”《天下》:“明於本數,系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從這些話看,“度”與“數”,是事物的性質與規律得以表現出來的形式。“度數”與“形名”相比較,“形名”是具象的,“度數”是抽象的。與“禮法”相比較,“禮法”是人爲的,“度數”是自然的反映。因此,“數”在莊子的語彙系統中,可作事物的抽象標誌看。《知北遊》:“无爲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數乎?’曰:‘有。’曰:‘其數若何?’无爲曰:‘吾知“道”之可以貴,可以賤;可以約,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這段對話中,“數”就是“道”的性質、功用的抽象表徵,而且是價值的表徵。《天下》:“以法爲分,以名爲表,以參爲驗,以稽爲決,其數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其數一二三四是也”,是指價值的序列。先秦時代,認爲德行、能力與人的社會地位是相稱的,所以價值序列就是地位序列、名利序列。我由此想到,“數”在這句話中應爲價值標誌,這樣才符合這句話是總體評價的性質。於是,我忽然想到,爲什麽不能將“數數”從中斷開?這一斷,豁然開朗。前一分句之“未數”,“數”爲動詞,意爲追求價值,後一分句“數然”之“數”,爲形容詞,意即“有價值”。這句話可意譯爲:“他沒有去追求世俗的功利價值,卻儼然確立了很高的價值。”我希望讀者給予認可。

【雖然,猶有未樹也。】

  雖然是這樣,但他還是有欠缺的地方。欠缺在什麽地方?不像各注家所理解的,因爲“猶然笑之”,顯出了淺薄。還是要聯繫《天下》篇來看。“未樹”之所指,即“其爲人太多,其白爲太少”,“以禁攻寢兵爲外,以情欲寡淺爲內,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就是說宋榮子的求道的注意力,完全被“救民之計”、“救世之戰”這樣的現實社會問題、治世方案所局限,沒能上升到形而上的“道”的高度。就是理論學習不夠,因而實踐事倍功半。也可以說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但不管撿到了什麽,這東西都是“道”上的。宋榮子還是有求道之心,也見了道的,故而稱之爲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