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飛南徙 故夫知效一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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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
從這段開始,進入文章的主旨部分,從自然現象推演到人文現象。之所以說“自然現象”而不說“寓言故事”、“神話傳說”,理由前面已說,以莊子的認知態度爲依據。之所以說“人文現象”而不說“社會現象”,是因爲後面所言之神人、至人是超出社會的,即使聖人也不是以社會價值爲其生活日標的。
“故夫知效一官”,“效”是驗證、證明的意思。《廣雅·釋言》:“效,驗也。”“效”還有盡力、效勞的意思。爲什麽這裏解爲“效驗”而不解爲“效力”呢?因爲要與後面的“比”、“合”、“征”相對應。“比”、“合”、“征”都表示動作的結果,都應該理解爲“行比於一鄉”,“德合於一君,而征于一國者”。所以“知效一官”,也應是“知效於一官”,即見識、經驗能勝任一官。爲什麽把“官”放在第一位?這三句話,莊子是按照社會地位從低到高,影響範圍從小到大來排列的。“官”,在莊子的時代主要還是指一種職務,一種社會分工,還不是掌握權力的行政司法人員的專稱。《商君書·去強》:“農、商、官三者,國之常官也。”《呂氏春秋·上農》:“凡民自七尺以上屬諸三官,農攻粟,工攻器,賈攻貨。”高誘注:“三官,農、工、賈也。”即使指掌握一定權力的人員,也還以管理人員爲主,行政司法人員的級別也不高,相當於以後的吏。這與後來的官是“青天大老爺”、一方土皇帝大不相同。未見有注家特別提到這一點,因此說一下。
“行比一鄉”,《成疏》:“自有名譽著聞,比周鄉黨。”《今注譯》:“行爲可以順著一鄉的俗情”《現代版》:“論到聲譽,他們可以叫響一個地區”;這些疏解,都沒有到位。《墨子·尚同》:“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亂者,生於無政長。是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爲天子。天子立,以其力爲未足,又選擇天下之賢可者,置立之以爲三公。天子、三公既以立,以天下爲博大,遠國異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辯(別),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畫(劃)分萬國,立諸侯國君。諸侯國君既己立,以其力爲未足,又選擇其國之賢可者,置立之以爲正長。正長既已具,天子發政于天下之百姓,言曰:‘聞善而(與)不善,皆以告其;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一過則規諫之,下有善則傍(訪)薦之;上同而不下比者,此上之所賞,而下之所譽也。意若聞善而不善,不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弗能是,上之所非弗能非;上有過弗規諫,下有善弗傍薦;下比不能上同者,此上之所罰,而百姓所毀也。上以此爲賞罰,甚明察以審信。是故里長者,里之仁人也。里長發政里之百姓,言曰:‘聞善而不善,必以告其鄉長。鄉長之所是,必皆是之;鄉長之所非,必皆非之。去若不善言,學鄉長之善言;去若不善行,學鄉長之善行。則鄉何說(悅)以亂哉?察鄉之所治者何也?鄉長唯能壹同鄉之義。”以下鄉長、國君發政之言,與里長類似。這段話,可以看作“行比一鄉”的形象注解。“鄉”在當時是僅次於諸侯國的一級行政單位。“比”即是“同”,即是“壹”,就是調協、統一全鄉百姓意志。怎麽“比”?“去若不善言,學鄉長之善言;去若不善行,學鄉長之善行。”可見鄉長要身體力行,以善行去作表率。也可見“行比一鄉”,只有鄉長才有資格。這是一種政治行爲。並非什麽名聞鄉里之類。在先秦時代,“名”也不是什麽榮譽性的東西,就是實際的社會地位。關於這點,以後再論,疏解不到位,與注者對先秦社會制度缺乏瞭解有關。
“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成疏》:“自有道德宏博,可使南而征成邦國,安育黎元。”郭慶藩在《集釋》按語中舉了大量例子,來說明這個“而”應訓爲“能”,他的理由是“官、鄉、君、國相對;知、仁(行),德、能亦相對”。顯然,他是把“鄉”僅僅理解爲一個地域概念,而不知道“行比一鄉”暗寓著爲鄉長的意思。但比起郭慶藩的誤解來,陳鼓應、流沙河先生的錯誤似乎更嚴重些。《今注釋》:“德性可以投合一君的心意而取得一國的信任”。《現代版》:“論到品德,他們可以侍候一位君主;論到手腕,他們可以受聘一個邦國。”這兩位先生,身處在反封建已取得全面政治勝利的現代社會[按:應是奴隸制全面復辟],在這一點見識上,卻遠不如莊子。本來,諸侯國君在莊子眼裏根本算不了什麽,就是貴爲天子的聖王堯舜,莊子也視之爲粃穅,把國君歸入蜩、學鳩與斥鴳一類,是很自然的事。而陳鼓應、流沙河先生卻不自覺地替莊子謙虛起來,把“合”譯成“投合”、“侍候”,這樣,國君就變成了宰臣;也許,他們的潛意識,都覺得把國君說得那麽渺小,有點大逆不道吧?我不是要揪住這點不放。實在是莊子精神的積極性正體現在這樣的地方,徹底地蔑視、否定世俗功利、世俗權威。沒有這樣的氣魄、境界,就會不知不覺地把莊子精神降價爲消極避世、精神勝利、相對主義、享樂哲學等等,那麽,莊子那洋洋十多萬言的心血也就白白付諸東流了。
若把“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理解爲宰臣,也與先秦的實際情況不合。宰臣沒有資格談什麽“征信于一國”。當時的政治領袖,也就是道德領袖。《天下》篇中所說的“內聖外王之道”,既是儒、墨、道等各家共同的政治理想,也是過去社會傳承下來的政治模式,所以,國君的德行關係到民心的向背,民心的向背決定國力的強弱,在莊子時代,還表現爲一種社會共識與主流意識。《左傳》的“曹劌論戰”的故事,就是“德合一君、而征一國”的形象注解。莊子在寫這句話時,所指是沒有任何歧義的。歧義的産生來源於秦以後不斷得到強化的封建專制思想。
擔當某項職務的。當鄉長的,當國君的。他們的自我感覺,也是這副模樣。這類人,在世俗眼光看來,都是成功人士,不僅有名有利,而且道貌岸然,衆望所歸。但在莊子看來,他們都局限於自己的知性,而對大道一無所知又不感興趣,因此,其實是很可笑與可憐的。這類人,在佛經中就稱之爲“凡夫”。莊子與佛陀,在對待凡夫的態度上是非常相似的。本質上是慈愛與關切,在形式上有時則要進行猛烈地抨擊。當頭棒喝是爲了使之驚醒。莊子對凡夫的世俗心理的諷刺、挖苦應該說是夠犀利的了,但他萬萬想不到郭象等人有這麽好的胃口將之當補藥吃。對待這樣的人,你有什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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