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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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此篇宗旨与《养生主》大体相同。作者认为,养生的关键在于全神,一是因为形体转瞬即灭,而精神却可以超然世外,与天地共其悠远。二是因为神全则无隙可乘,无隙可乘则性命不为外物所伤。所以,凡通达生命实情的人,只要保全其精神而已,根本无心凭借导引延年之术,备物厚养之举,以冀其长生不老。但此篇所展示的全神途径,却与《养生主》篇是不同的。《养生主》所强调的是“缘督以为经”,即以顺应中虚之道作为通向全神的重要途径。此篇则强调“纯气之守”,即以守气为全神的重要前提。如至人的气守神全、桓公的气荡神摇、斗鸡的气守神藏、梓庆的“不敢耗气”等等,都无不证明气在运载精神方面的重要功用。
首段为总论,“子列子问关尹”以下十一段是引证文字,最后一段,借扁庆子寄慨,感叹养生妙论不入世人之耳,以关锁全文。
达生之情者[1],不务生之所无以为[2];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可奈何[3]。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4],其去不能止[5]。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6]!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
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7],正平则与彼更生[8],更生则几矣[9]。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10]?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11],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12];精而又精,反以相天[13]。
【注释】
[1]达:通达,懂得。 生:生命。 情:实情,真谛。
[2]务:追求。
[3]知:当为“命”字之误。
[4]却:拒绝。
[5]止:留住。
[6]世:指世人备物养形之事。
[7]正平:指身心都处于本然平稳的状态之中。
[8]彼:指造物者。 更生:谓循环推移。
[9]几:接近。此指接近大道。
[10]奚:何以,为什幺。 足:值得。
[11]精复:谓精神凝聚而不外散。
[12]能移:能与造物者即天地阴阳二气一同变化。
[13]相:辅助,赞助。
子列子问关尹曰[1]:“至人潜行不窒[2],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
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3],非知巧果敢之列[4]。居[5],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6],皆物也[7],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8]?是色而已[9]。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10],无得是而穷之者[11],物焉得而止焉[12]!彼将处乎不淫之度[13],而藏乎无端之纪[14],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15],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16]。夫若是者,其天守全[17],其神无郄[18],物奚自入焉[19]!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20]。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21],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遻物而不慑[22]。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23],而况得全于天乎[24]?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复仇者不折镆干[25],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26],是以天下平均[27]。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28],而开天之天[29]。开天者德生[30],开人者贼生[31]。不厌其天[32],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33]。”
【注释】
[1]子列子:对列御寇的尊称。 关尹:有两种说法。其一,名喜,关尹为其官职名称。其二,关尹,即关令尹喜,姓尹名喜,字公度,为函谷关令。
[2]潜行:谓潜行水中。
[3]纯气之守:即守住元气。
[4]知:通“智”。 列:类。
[5]居:坐下。
[6]貌象:形貌迹象。
[7]物:指一切有形迹声色可见可闻的东西,也包括拘于形迹声色,而不能独任虚无的人。
[8]先:指未始有物之先。
[9]色:指拘于色相之物。
[10]物:指道。 造:至,达到。
[11]是:此,指道。
[12]物:外物。 止:停留。
[13]彼:指至人。 淫:过分,超越。
[14]无端之纪:指无首无尾的大道。纪,绪。
[15]气:元气。
[16]物之所造:即造物者,派生万物的大道。
[17]天:自然天性。
[18]郄(xì隙):通“隙”,间隙,裂缝。
[19]物:外物。
[20]疾:摔伤。
[21]犯害:受害。
[22]遻(è恶):通“遌”,触,遇到。 慑(shè慑):通“慑”,害怕,恐惧。
[23]彼:指醉者。
[24]天:指自然无为的天道,也即大道。
[25]镆干:即镆铘与干将,都是古代良剑名。
[26]忮(zhì秩):忌恨,嫉妒。
[27]平均:谓和平安宁。
[28]人之天:谓情欲。
[29]天之天:谓自然恬淡。
[30]德:自然德性。
[31]贼:祸害。
[32]厌:满足。
[33]几:差不多。 真:真性。
仲尼适楚[1],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2],犹掇之也[3]。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4]?”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5];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6],若厥株拘[7];吾执臂也[8],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9],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10],其痀偻丈人之谓乎[11]!”
【注释】
[1]适:往。
[2]痀偻(jú lóu拘楼):老人曲背的样子。 承蜩(tiáo条):持竿粘蝉。蜩,蝉。
[3]掇:拾取。
[4]道:指技艺。
[5]锱铢(zīzhū孜朱):古代重量单位,比喻极小的数量。
[6]处身:立定身子。
[7]厥:直立。 拘:当为“枸”字之误。枸,指树干靠近根的部分。
[8]执臂:用臂执竿。
[9]易:改变。
[10]凝于神:谓精神凝聚专一。
[11]丈人:古时对老人的尊称。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1],津人操舟若神[2]。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3]。若乃夫没人[4],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
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5]。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6]。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7],恶往而不暇[8]!以瓦注者巧[9],以钩注者惮[10],以黄金注者殙[11]。其巧一也,而有所矜[12],则重外也[13]。凡外重者内拙。”
【注释】
[1]济:渡。 觞深:渊名。
[2]津人:在觞深上摆渡的人。 操舟:驾驶船只。
[3]数:数次,多次。
[4]若乃:至于。 夫:那。 没人:能潜入水底的人。
[5]忘水:忘掉水能危害人的性命。
[6]却:后退。
[7]万方:万端,即千万种翻船、退车的景象。 舍:即内心。
[8]暇:闲适自得。
[9]注:赌注。此处作动词,谓作为赌注。 巧:心灵思巧。
[10]钩:带钩,多用青铜制成。 惮:惧怕。
[11]殙(hūn昏):同“惛”,心志昏乱。
[12]矜:怜惜。
[13]重外:注重外物。
田开之见周威公[1],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2],吾子与祝肾游[3],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以侍门庭[4],亦何闻于夫子[5]!”
威公曰:“田子无让[6],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
威公曰:“何谓也?”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7],岩居而水饮[8],不与民共利[9],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10],高门县薄[11],无不走也[12],行年四十而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13]。仲尼曰:‘无入而藏,无出而阳[14],柴立其中央[15]。三者若得,其名必极[16]。’夫畏涂者[17],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18],不亦知乎[19]!人之所取畏者[20],衽席之上[21],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22]。”
【注释】
[1]田开之:姓田,名开之,学道之人。
[2]祝肾:姓祝,名肾,怀道之人。 学生:学养生之道。
[3]吾子:相亲之辞,犹“您”。
[4]拔篲:扫帚。
[5]夫子:先生,指祝肾。
[6]田子:犹“田先生您”。 让:谦让。
[7]单豹:姓单,名豹,鲁国隐士。
[8]水饮:饮山泉之水。
[9]共利:争利。
[10]张毅:姓张,名毅,鲁国人,以谦恭着称。
[11]高门:指大户。 县薄:即悬挂帷帘在门前的小户。县,通“悬”,挂。
[12]走:趋。
[13]鞭其后:谓去其不足,使其执中无偏。
[14]阳:显露。
[15]柴:枯木。
[16]极:穷极,穷尽。
[17]畏涂:险阴多盗之途。涂,通“途”。
[18]盛卒众:谓成群结队。
[19]知:通“智”,聪明。
[20]取畏:自取戕害。
[21]衽(rèn认)席之上:指色欲之事。衽,卧席。
[22]过:错误,过错。
祝宗人元端以临牢筴[1],说彘曰[2]:“汝奚恶死?吾将三月***汝[3],十日戒,三日齐[4],藉白茅[5],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6],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筴之中[7];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8],死得于腞楯之上[9]、聚偻之中则为之[10]。为彘谋则去之[11],自为谋则取之[12],所异彘者何也?
【注释】
[1]祝宗人:祭祀官。 元端:黑色礼服。此作动词,身穿黑色礼服。 临:走近,靠近。 牢筴(cè册):猪圈。筴,木栏。
[2]彘(zhì治):猪。
[3]***:通“豢”,豢养。
[4]齐:通“斋”。
[5]藉白茅:用白茅作祭器的衬垫,表示洁净。藉,衬垫。
[6]肩:前腿的根部。 尻:臀部。 俎:盛祭品的器具。
[7]错:通“措”,放置。
[8]苟:希望。
[9]腞楯(zhuàn shǔn篆吮):饰有花纹的柩车。腞,画饰。楯,柩车。
[10]聚偻:本指棺饰,这里借指饰纹繁多的棺椁。聚,丛积。
[11]去:丢弃,抛弃。 之:指白茅、雕俎。
[12]之:指轩冕、柩车、棺椁。
桓公田于泽[1],管仲御[2],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3]?”对曰:“臣无所见。”公反[4],诶诒为病[5],数日不出。
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6]:“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7],散而不反,则为不足[8];上而不下[9],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
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沉有履[10],灶有髻[11]。户内之烦壤[12],雷霆处之[13];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蠪跃之[14];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15]。水有罔象[16],丘有***[17],山有夔[18],野有彷徨[19],泽有委蛇。”
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20],其长如辕[21],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22]。”桓公辴然而笑曰[23]:“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24]。
【注释】
[1]桓公:齐桓公,姓姜,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 田:打猎。
[2]御:驾驭车马。
[3]仲父:齐桓公对管仲的尊称。
[4]反:通“返”。
[5]诶诒(xīyí希夷):谓病而失魂,自笑自言。
[6]皇子告敖:复姓皇子,字告敖,齐国贤人。
[7]忿滀(chù触):蓄愤郁结。滀,结聚。
[8]不足:谓精神萎靡不振。
[9]上:谓忿滀之气上攻头部。
[10]沉:水下污泥。 履:鬼名。
[11]髻:灶神名。
[12]烦壤:粪壤。
[13]雷霆:鬼名。
[14]倍阿、鲑蠪(wālóng蛙龙):皆神名。 跃之:在那里蹦跳着。
[15]泆(yì逸)阳:神名。
[16]罔象:水怪名。
[17]***(zhēn臻):山丘之鬼。
[18]夔(kuí葵):木石之怪。
[19]彷徨:野外神名。
[20]毂(gǔ古):车轮中心可以插轴的部件。
[21]辕:大车前面驾牲口的两根直木。
[22]殆:近,差不多。
[23]辴(zhěn枕)然:喜笑的样子。
[24]不知:不知不觉。 去:愈。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1]。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憍而恃气[2]。”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3]。”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4]。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5],异鸡无敢应者[6],反走矣[7]。”
【注释】
[1]纪渻(shěng)子:姓纪,名渻子。 王:指齐王。
[2]虚:虚浮。 憍:通“骄”。 恃气:自恃意气。
[3]向:通“响”,指鸡鸣声。 景:通“影”,指鸡的身影。
[4]几:差不多。
[5]德全:自然德性完备。
[6]异鸡:别的鸡。 应:应战。
[7]反走:掉身逃跑。
孔子观于吕梁[1],县水三十仞[2],流沫四十里[3],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4]。见一丈夫游之[5],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则拯之[6]。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7]。
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8]?”曰:“亡[9],吾无道。吾始乎故[10],长乎性,成乎命[11]。与齐俱入[12],与汨偕出[13],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注释】
[1]吕梁:地名,在今徐州附近。
[2]县水:瀑布。县,通“悬”。 仞:八尺为一仞,或谓七尺为一仞。
[3]流:激流。 沫:浪花。
[4]鼋(yuán元):即癞头鼋,鳖的一种。 鼍(tuó驼):即扬子鳄,俗称“猪婆龙”。
[5]丈夫:古代称成年男子为丈夫。
[6]并流:靠近岸边,顺流游去。 拯:拯救。
[7]被发:散发。被,通“披”。 行歌:边走边唱。 游:行走。 塘下:堤岸之下。
[8]蹈水:游水。 道:方法。
[9]亡:通“无”,没有。
[10]故:本然。
[11]命:自然之理。
[12]齐:通“脐”,指漩涡,因其形似肚脐,故称。
[13]汨:当为“汩”字之误。汩,上涌的波流。
梓庆削木为鐻[1],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2],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3]。必齐以静心[4]。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5]。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6];然后入山林,观天性[7],形躯至矣[8],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9];不然则已[10]。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11],其是与!”
【注释】
[1]梓庆:名叫庆的梓人。梓人,周时官名,主造笋鐻、饮器及射侯者。 鐻(jù巨):悬挂钟鼓的架子,上面刻有鸟兽等图案。
[2]工人:作工匠的人。
[3]耗气:耗费神气。
[4]齐:通“斋”。
[5]辄然:不动的样子。 枝:通“肢”。
[6]巧专:内心专一。 外骨:外物的滑乱。骨,通“滑”,乱。
[7]观天性:观察树木的天然质性。
[8]形躯:指树木的形体。
[9]加手:谓着手取木。
[10]已:止。
[11]疑神:疑是鬼神所作。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1],进退中绳[2],左右旋中规[3]。庄公以为文弗过也[4],使之钩百而反[5]。
颜阖遇之[6],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7]。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8],故曰败。”
【注释】
[1]东野稷:复姓东野,名稷,善驭马。 庄公:鲁庄公。
[2]中绳:合绳墨之直。
[3]中规:合规之圆。
[4]文:当为“造父”之误。造父,为周穆王驾八骏,最称善御。
[5]钩:让马车打转。
[6]颜阖:姓颜,名阖,鲁国贤人。
[7]密:默不作声。
[8]求:驱使。
工倕旋而盖规矩[1],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2],故其灵台一而不桎[3]。忘足,屦之适也;忘要[4],带之适也;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5];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6],忘适之适也。
【注释】
[1]工倕(chuí垂):尧时巧匠,传说他开始创造耒耜、钟、规矩等。一说以为黄帝时巧匠。 旋:以手指旋转画圆。 盖:合。
[2]稽:查考。
[3]灵台:即灵府,心灵。 一:凝一。 桎:窒塞。
[4]要:通“腰”。
[5]事会:所遇之事,所值之会。
[6]始:本。
有孙休者[1],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2]:“休居乡不见谓不修[3],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原不遇岁[4],事君不遇世[5],宾于乡里[6],逐于州部[7],则胡罪乎天哉[8]?休恶遇此命也[9]?”
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10],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11],长而不宰[12]。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13],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14]。汝得全而形躯[15],具而九窍[16],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17],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18]!子往矣!”
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19],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扁子曰:“向者休来[20],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21]。”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22]!”
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止于鲁郊,鲁君说之[23],为具太牢以飨之[24],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25],则平陆而已矣。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26],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27],乐鴳以钟鼓也[28],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注释】
[1]孙休:姓孙,名休,鲁国人。
[2]踵:至。 诧:告。 子扁庆子:犹言“先生扁庆子”。扁庆子,姓扁,名庆子,鲁国的贤人。孙休的老师。
[3]见:被。 谓:称。
[4]田园:谓耕作田地。 岁:好收成。
[5]世:指明主圣君在位的时代。
[6]宾:通“摈”,排斥。
[7]逐:放逐。
[8]罪:得罪。
[9]恶:何。
[10]芒然:无知无识的样子。 彷徨:自得逸豫。 尘垢:尘世,尘网。
[11]恃:以功自恃。
[12]宰:主宰。
[13]明污:显露别人的污秽。污,同“污”。
[14]昭昭:明亮的样子。 揭:举。
[15]全:保全。 而:通“尔”,你。
[16]具:具备,具足。 九窍:耳、目、口、鼻七窍和前阴、后阴两窍。
[17]蹇(jiǎn简):跛足。 比:列。 数:辈,行列。
[18]天之怨:即怨天。
[19]有间:一会儿。
[20]向者:刚才。
[21]遂:因此。 惑:迷惑。
[22]罪:过错,过失。
[23]说:通“悦”。
[24]飨(xiǎng享):以酒食款待。
[25]委蛇:即蛇。
[26]款启:开孔之小,比喻所见之小。款,孔。启,开。
[27]鼷(xī息):鼠类中最小的一种。
[28]鴳(yàn晏):通“鷃”,雀类小鸟。
【文化史拓展】
本篇秉承了内篇《养生主》的主旨,主要论述如何达生、达命之情,以及阐明养生之理。但文中有不少寓言故事,在客观上却给了人们以有益的艺术启示。如“痀偻承蜩”、“津人操舟”、“吕梁丈人”等寓言故事说明,艺术家思想的高度专一,就可以成为通向精神凝聚的阶梯,即所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从而创作出合于天然的艺术作品。
尤其值得重视的是文中“梓庆削木为鐻”的寓言故事。“鐻”为一种“乐器,似夹钟”(司马彪语),或说为“钟鼓之拊”,像“筍簴之形,为鸟为兽,刻木为之”(林希逸语),本来就是一种具有较高艺术欣赏价值的东西。所以,梓庆削木为鐻的过程,实际上也就是他的艺术创作活动的过程。那么,他的艺术创造活动到底有什么特点呢?他自己是这样向鲁侯叙说的:“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由是与!”可见,他的艺术创作活动就是“以天合天”的过程,即让自己一步步从各种意识的控制下解脱出来,以忘怀一切的心理状态去契合那客观对象的自然质性,其具体步骤则表现为:其一是“不敢怀庆赏爵禄”,即不考虑作品作成之后是否能得列庆贺赏赐;其二是“不敢怀非誉巧拙”,即不考虑作成之后观赏者是夸奖还是非议,是说巧还是拙;其三是“忘吾有四枝形体”,即进入忘我状态,一切听任潜意识的支配。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则“确然见据于胸中”(王敔语)矣,因而创造出了使“见者惊犹鬼神”的艺术作品。这些说法看来似乎是有点不可理解的,其实却包含着对艺术创作心理特征的深刻认识。因为一位艺术家如果让利害得失的意识占了上风,那么在创作时必然会使自己的身心紧张起来,从而严重地影响列作品的艺术性。据这一点来说,艺术创作活动正是一个以潜意识逐渐代替自觉意识,以便最后让主体的自然之“天”与对象的自然之“天”完全契合起来的过程。
【文学史链接】
1、有关文学典故
承蜩
承蜩之捷犹掇尔,就是尤羡秃尾狼。
(褚人获《坚瓠首集·乌啄蝗歌》)
木鸡
事有躁而失、静而得者,故木鸡胜焉。
(白居易《礼部试策》之三)
木鸡方备德,金马正求贤。
(张祜《送韦正字贯析赴制举》)
削鐻
想居心中有全秦,见鐻削鐻鐻乃真。
(麻九畴《跋范宽〈秦川图〉》)
2、后世有关诗赋文
高郢《佝偻丈人承蜩赋》
李士表《庄子九论·坠车》
祝允明《吕梁行》
乾隆《痀偻承蜩》
3、文学技法
前三段大意已明,后凡十二段横侧引喻,或明养神之妙,或明养形之非;末段借子扁庆子寄慨,以至言告浅人,未有不惊且惑者,盖深惧此篇知希,叹一孙休,便叹尽古今万万人也。
(宣颖《南华经解·达生》总论)
以下(指“子列子”)节节引证前文,横峰侧岭,离立参差,合之则云蒸霞蔚,自成无缝天衣,分之则鹤渚凫汀,皆属真源妙境。前后本一气相生,要须逐节玩味,方可得其命意布局之奇。末一段借孙休发出感慨,盖叹高论不入于里耳,而款启无闻之民不绝于天下后世。
(刘凤苞《南华雪心编·达生》总论)
【集评】
此篇多庄子杂著,中间所论藏神守气,愈譬愈精,做学问者不可不熟读此篇。
(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达生》总论)
此篇中大旨,发内篇《养生主》所未备,阐出精、气、神三宝妙用,为《玄箓》开山秘法。段段设喻,精言知屑,长生久视之道尽于此矣。
(林云铭《庄子因·达生》篇末总评)
庄子冷眼热心,洞达世情,深窥道妙,为沉迷往返者惠此一卷冷雪之文;而苦口针贬,究竟无补,故于此篇深致其慨焉。
(刘凤苞《南华雪心编·达生》对末段文字的评论)
精、气、神三宝阐发无遗,是参同悟真之 矢也。长生久视,道尽于此矣。
(陈寿昌《南华真经正义·达生》篇末总评)
【彙評】
此篇多莊子雜著,中間所論藏神守氣,愈譬愈精,做學問者不可不熟讀此篇。(陸西星《南華真經副墨·達生》總論)
此篇中大旨,發內篇《養生主》所未備,闡出精、氣、神三寶妙用,爲《玄籙》開山秘法。段段設喻,精言知屑,長生久視之道盡於此矣。(林雲銘《莊子因·達生》篇末總評)
莊子冷眼熱心,洞達世情,深窺道妙,爲沈迷往返者惠此一卷冷雪之文;而苦口針貶,究竟無補,故於此篇深致其慨焉。(劉鳳苞《南華雪心編·達生》對末段文字的評論)
精、氣、神三寶闡發無遺,是參同悟真之 矢也。長生久視,道盡於此矣。(陳壽昌《南華真經正義·達生》篇末總評)
【思考与讨论】
1、 此篇所强调的养生方法与内篇《养生主》有何不同?
2、 文中“痀偻承蜩”、“津人操舟”、“吕梁丈人”等寓言故事与内篇《养生主》“庖丁解牛”寓言故事一样,其本身所呈现出的客观意义与作者的寓意有何本质性的不同?
3、“梓庆削鐻”寓言故事,可以给文艺创作者以哪些有益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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