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间 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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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人间世,即人间社会。如何能做到“涉乱世以自全”,这就是本篇所论述的主要问题。
春秋战国之世,奴隶制向封建制的转化,固然是一种历史的进步现象,但作为新兴势力代表的地主阶级人物,他们的大多数却是野心勃勃,残忍横暴,阴险狡诈的,动辄互相争夺,互相残杀,使整个社会成了一个血淋淋的角斗场。庄周认为,生活在这样的人世间,若要远害全身,就非得泯灭矜才用己、求功求名之心,做到虚己顺物,以不材为大材,以无用为大用不可。因此,就撰出“颜回请行”等六则寓言故事,从不同的角度,具体而生动地阐明了这一处世哲学。最后借接舆一歌,复又自续一曲,以深寄胸中无限辛酸之慨,并结住全文。
颜回见仲尼[1],请行[2]。曰:“奚之[3]?”曰:“将之卫[4]。”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5],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6],民其无如矣[7]!回尝闻之夫子曰[8]:‘治国去之[9],乱国就之[10],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11],庶几其国有瘳乎[12]!”
【注释】
[1]颜回:姓颜名回,字子渊,鲁国人,孔子最得意的弟子。 仲尼:孔子的字。
[2]请行:谓向他辞行。
[3]奚之:何往。奚,何。之,往。
[4]卫:春秋时的诸侯国,在今河南省境内。
[5]独:专断自用。
[6]量:填满。 乎:于。 蕉:草芥。
[7]无如:无处可归。
[8]夫子:指孔子。
[9]去:离开,离去。
[10]就:趋从。
[11]则:法则,办法。
[12]瘳(chōu抽):病愈。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1]!夫道不欲杂,杂则多[2],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3]。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4]!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5]?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札也[6];知也者,争之器也[7]。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矼[8],未达人气[9];名闻不争,未达人心[10]。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11],是以人恶有其美也[12],命之曰菑人[13]。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14]!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15]?若唯无诏[16],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17]。而目将荧之[18],而色将平之[19],口将营之[20],容将形之[21],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22],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23],纣杀王子比干[24],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25],以下拂其上者也[26],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27]。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28],禹攻有扈[29],国为虚厉[30],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31],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32]?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33]?虽然,若必有以也[34],尝以语我来[35]!
【注释】
[1]若:你。 殆:恐怕。
[2]多:多事。
[3]不救:不可挽救。
[4]暴人:暴君,指卫君。
[5]荡:流荡,丧失。 知:智能。 出:显露。
[6]轧:倾轧。
[7]器:工具。
[8]德厚:道德纯厚。 信矼(qiāng腔):谓诚意着实。
[9]未达:不了解。
[10]人心:指卫君的心意。
[11]绳墨:法度,规范。 术:同“述”,陈述。 暴人:指卫君。
[12]有:卖弄。
[13]菑(zāi灾):通“灾”,害。
[14]为:被。
[15]而:你。
[16]诏:进谏。
[17]王公:指卫君。 斗其捷:施展他的捷辩。
[18]荧:眩惑。
[19]色:面色。
[20]营:营救。
[21]形:显现。
[22]厚言:忠诚之言
[23]桀:夏朝最后一个国君,以暴虐着称于世。 关龙逢:姓关,字龙逢,桀时贤臣,因竭诚忠谏而被斩首。
[24]王子比干:纣王庶叔,因忠谏而被剖心。
[25]伛(yǔ雨)拊:曲身抚爱。
[26]拂:触逆。
[27]挤:陷害。
[28]丛、枝、胥敖:皆为虚构的小国之名。
[29]有扈:小国名,在今陕西户县。
[30]虚:同“墟”,废墟。 厉:厉鬼。
[31]实:实利,指土地和财物。
[32]而:你。
[33]若:你。
[34]以:用来谏劝卫君的办法。
[35]尝:试。 来:语气助词。
颜回曰:“端而虚[1],勉而一[2],则可乎?”曰:“恶[3]!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4],采色不定[5],常人之所不违[6],因案人之所感[7],以求容与其心[8],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9],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10],外合而内不訾[11],其庸讵可乎[12]?”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13],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14],皆天之所子[15],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16],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17],人谓之童子[18],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为徒也。擎跽曲拳[19],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20],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21]。其言虽教,谪之实也[22],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23],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24],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25]!犹师心者也[26]。”
【注释】
[1]端:端正。 虚:谦虚。
[2]勉:勤勉。 一:专一。
[3]恶:驳斥声,犹“唉”。
[4]阳:刚猛之性。 充:充满。 孔:甚。 扬:显扬。
[5]采色:神采气色。
[6]违:违逆。
[7]案:压抑。
[8]容与:自快。
[9]日渐之德:指小德。
[10]执:固执。
[11]訾(zī资):资取。
[12]庸讵:怎幺。
[13]曲:委曲求全,即恭敬。
[14]天子:人君。
[15]子:动词,生。
[16]而:岂。 蕲:求。 而人:别人。 善:称善。
[17]若然:像这样。
[18]童子:天真纯一、未失自然本性的人。
[19]擎:执笏。 跽:跪拜。 曲拳:鞠躬。
[20]疵:毛病。
[21]古:古人。
[22]谪(zhé哲):指责。
[23]病:指灾祸。
[24]大:也作“太”。 政法:正人之法。 谍:妥当。
[25]化:感化。
[26]师心:师从有为之心。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1]。”仲尼曰:“斋[2],吾将语若。有而为之,其易邪[3]?易之者,皞天不宜[4]。”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5]。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6]。”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7]。听止于耳[8],心止于符[9]。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10],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11],入则鸣[12],不入则止。无门无毒[13],一宅而寓于不得已[14],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15],虚室生白[16],吉祥止止[17]。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18]。夫徇耳目内通外于心知[19],鬼神将来舍[20],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21],伏戏、几蘧之所行终[22],而况散焉者乎[23]?”
【注释】
[1]敢:谦词。
[2]斋:即斋心。
[3]其:岂。
[4]皞(hào浩)天:自然。 不宜:不合。
[5]茹荤:吃肉食。
[6]心斋:一种内心斋戒,即心地平静专一而无杂念。
[7]气:气息。
[8]听止于耳:当作“耳止于听”。
[9]符:合。
[10]得使:得到教诲。
[11]若:你。 樊:藩篱,指卫国境内。
[12]入:接纳。
[13]毒:药味。
[14]一宅:安心于一,了无二念。
[15]瞻:观看。 彼:眼前万物。 阕:空。
[16]室:指人心。
[17]止止:集于虚明之心。前面“止”是动词,有“处、集”之意。后面“止”是名词,指空明虚静的心境。
[18]坐驰:谓形坐而心驰。
[19]徇:同循,顺。
[20]舍:冥附。
[21]纽:枢纽,关键。
[22]伏戏:即伏羲。 几蘧:传说中的古代圣君。
[23]散焉者:指平庸的人。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1],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2],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3]。匹夫犹未可动[4],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5]。子常语诸梁也曰[6]:‘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7]。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8],爨无欲清之人[9]。今吾朝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10],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11],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12]!”
【注释】
[1]叶公子高:楚庄王玄孙,姓沉,名诸梁,字子高,被封于叶,僭号称公。
[2]王:楚王。 重:重要的使命。
[3]敬:恭敬。
[4]动:感化。
[5]栗:害怕。
[6]子:你,指孔子。
[7]寡:少。 欢成:欢然成功。
[8]臧:善。
[9]爨(cuàn篡):司火之人。 清:清凉。
[10]情:实。
[11]是两也:谓忧虑结于心,刑罚遭于外。
[12]来:语气助词,犹“咧”。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1]:其一,命也[2];其一,义也[3]。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4],无所逃于天地之间[5];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干,哀乐不易施乎前[6],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乎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请复以所闻[7]:凡交[8],近则必相靡以信[9],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10]。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11],两怒必多溢恶之言[12]。凡溢之类妄[13],妄则其信之也莫[14],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15];‘传其常情[16],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17]。’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18],常卒乎阴[19],大至则多奇巧[20];以礼饮酒者,始乎治[21],常卒乎乱[22],大至则多奇乐[23]。凡事亦然,始乎谅[24],常卒乎鄙[25];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夫言者,风波也;行者[26],实丧也[27]。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28],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29],于是并生心厉[30]。克核大至[31],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32],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33]。‘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34],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35],此其难者。”
【注释】
[1大戒: 不可逾越的大法。
[2]命:指受之于自然之天的性分。
[3]义:指人所应尽的社会职责。
[4]适:往。
[5]无所逃:无可逃避。
[6]施:移动,改易。
[7]复:再。
[8]交:国与国之间的交往。
[9]近:邻近的国家。 靡:顺。 信:信用。
[10]或:有人。
[11]溢美:夸奖过分。
[12]溢恶:指责过分。
[13]妄:不真实。
[14]莫:疑惑。
[15]法言:格言。
[16]常情:真实无妄之言。
[17]全:谓免祸全身。
[18]阳:谓喜。
[19]阴:谓怒。
[20]大至:过甚,甚至。 奇巧:诡诈。
[21]治:谓依循规矩。
[22]乱:谓迷醉大乱。
[23]奇乐:狂乐狎侮。
[24]谅:诚信。
[25]鄙:欺诈。
[26]行:谓传达语言。
[27]实丧:得失。
[28]设:发作。
[29]茀(bó勃):勃然。
[30]心厉:伤人的恶念。
[31]克核:苛求。 大至:太过分。
[32]不肖之心:即伤人的恶念。
[33]益:增益。
[34]中:指心性。
[35]致命:据实传命。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1],而问于蘧伯玉曰[2]:“有人于此[3],其德天杀[4]。与之为无方[5],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6],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7],慎之,正女身也哉[8]!形莫若就[9],心莫若和[10]。虽然,之二者有患[11]。就不欲入[12],和不欲出[13]。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14];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15]。彼且为婴儿[16],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17],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18],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19]。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当车辙[20],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21]。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22],几矣[23]!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24],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25],为其决之之怒也[26];时其饥饱[27],达其怒心[28]。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29],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30],以蜄盛溺[31]。适有蚊虻仆缘[32],而拊之不时[33],则缺衔毁首碎胸[34]。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35],可不慎邪!”
【注释】
[1]颜阖:姓颜,名阖,鲁国贤人。 傅:师傅,即太子傅。 太子:指蒯聩。
[2]蘧伯玉:姓蘧,名瑗,字伯玉,卫国贤大夫。
[3]人:指太子蒯聩。
[4]天杀:天性刻薄。
[5]方:规矩,法度。
[6]过:过失。
[7]戒:警戒。
[8]女:通“汝”,你。
[9]就:随顺。
[10]和:调和。
[11]之:此。 二者:指“就”与“和”。
[12]入:谓苟同。
[13]出:谓显己之长。
[14]崩:败坏。 蹶:绊倒。
[15]妖孽:谓祸患。
[16]婴儿:比喻无知。
[17]町畦(tǐng qí挺奇):田界,可引申为检束。
[18]无崖:无崖岸,可引申为放荡不拘。
[19]疵:小病,可引申为过失。
[20]怒:奋举。 当:抵挡。 辙:车轮辗过的痕迹,此处引申为车轮。
[21]是:自是,自负。
[22]积:经常。 伐:夸耀。 而:你。
[23]几:危殆。
[24]生物:活的动物。 与之:给它吃。
[25]全物:整个动物。
[26]决:撕裂。
[27]时:通“伺”,伺候。
[28]达:顺导。
[29]杀:谓搏噬人。
[30]矢:通“屎”,马粪。
[31]蜄(shèn肾):一种以贝壳作装饰的器皿。 溺:马尿。
[32]仆缘:附缘于马体。仆,附。
[33]拊:拍打。
[34]缺衔:决裂衔勒。
[35]亡:忘,忘掉。
匠石之齐[1],至于曲辕[2],见栎社树[3]。其大蔽牛[4],絜之百围[5];其高临山[6],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7]。观者如市,匠伯不顾[8],遂行不辍[9]。弟子厌观之[10],走及匠石[11],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12],勿言之矣!散木也[13],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14],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15],以为柱则蠹[16],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17]:“女将恶乎比予哉[18]?若将比予于文木邪[19]?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20],实熟则剥[21],剥则辱[22];大枝折,小枝泄[23]。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24],自掊击于世俗者也[25]。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26],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27]]?而几死之散人[28],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29]。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30]!若无言!彼亦直寄焉[31],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32]。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33]!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34],而以义誉之,不亦远乎!”
【注释】
[1]匠石:一个名叫石的木匠。 之:往。
[2]曲辕:地名。
[3]栎(lì力)社树:社中的栎树。社,祭祀土地神的地方。
[4]蔽:遮蔽。
[5]絜(xié鞋):张开两臂度量树身。 围:两臂合抱为一围。
[6]临山:高出山头。
[7]旁:旁枝。
[8]匠伯:指匠石。因匠石为众匠之长,故可称为“匠伯”。
[9]辍:止。
[10]厌观:饱看。
[11]走:跑。 及:赶上。
[12]已矣:算了。已,止。
[13]散木:无用之木。
[14]棺:棺材。 椁:外棺。
[15]液樠(mán瞒):脂液外渗。
[16]蠹(dù杜):虫蛀。
[17]见梦:托梦。
[18]女:汝,你。
[19]若:你。 文木:纹理细密的有用之木。
[20]柤(zhā渣):即山楂。 果蓏(luǒ裸):在树上生长的叫果,在地上生长的叫蓏。
[21]剥:遭受敲打。
[22]辱:被扭折。
[23]泄:被牵扭。
[24]中道夭:中途夭折。
[25]掊:打击。
[26]几:将近。
[27]相物:以散木视我。相,视。
[28]而:你。
[29]诊:通“畛”,告。
[30]密:犹言“别作声”。
[31]彼:指栎树。 直:特。
[32]诟厉:讥议。
[33]几:岂。 翦:砍伐。
[34]保:谓保全生命之道。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1],见大木焉,有异[2],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3]。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4]!”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5];俯而见其大根[6],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7];咶其叶[8],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9]。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10],宜楸柏桑[11]。其拱把而上者[12],求狙猴之杙者斩之[13];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14];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15]。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16],与豚之亢鼻者[17],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18]。此皆巫祝以知之矣[19],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为大祥也。
【注释】
[1]南伯子綦:即南郭子綦。见《齐物论》篇注。 商之丘:即商丘,宋国都城,在今河南商丘县。
[2]有异:谓其高大异乎寻常。
[3]芘:通“庇”,遮蔽。 藾(lài 赖):荫。
[4]有:为,是。
[5]拳曲:即卷曲。
[6]见:当为“视”之误。 大根:指主干的下部。
[7]轴解:谓木纹旋散。
[8]咶(shì氏):舔。
[9]狂酲(chéng呈):大醉如狂。
[10]荆氏:地名。
[11]楸(qiū秋):落叶乔木,材质细密。
[12]拱把:两手合握曰拱,一手所握曰把。
[13]狙猴:猕猴。 杙(yì弋):小木桩。
[14]高名:高大。 丽:通“欐”,栋梁。
[15]椫(shàn善)傍:每边以整块板制成的棺材。
[16]解:祭祀之名。 颡(sǎng嗓):额。
[17]豚:小猪。 亢鼻:鼻孔上翻。亢,仰。
[18]适河:投入河中祭神。
[19]巫祝:巫师。 以:通“已”,已经。
支离疏者[1],颐隐于脐[2],肩高于顶[3],会撮指天[4],五管在上[5],两髀为胁[6]。挫针治繲[7],足以餬口;鼓筴播精[8],足以食十人[9]。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10];上有大役[11],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12],则受三钟与十束薪[13]。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注释】
[1]支离疏:作者虚构的人物。支离,指形体支离;疏,指智力不全。比喻其忘形去智。
[2]颐:面颊。
[3]顶:头顶。
[4]会撮:发髻。 指天:朝天。因其佝偻低头故发髻朝天。
[5]五管:五脏的穴位。
[6]髀(bì币):大腿。
[7]挫针:缝衣服。挫,持。 治繲(jiè戒):洗衣服。繲,脏旧衣服。
[8]鼓:簸。 筴(cè册):小簸箕。 播精:播去粗糠而得精米。
[9]食:赡养。
[10]攘臂:谓遨游自在的样子。
[11]役:徭役。
[12]与:给。
[13]钟:六斛四斗为一钟。 束:捆。 薪:柴草。
孔子适楚[1],楚狂接舆游其门曰[2]:“凤兮凤兮[3],何如德之衰!来世不可待[4],往世不可追也[5]。天下有道,圣人成焉[6];天下无道,圣人生焉[7];方今之时,仅免刑焉[8]。福轻乎羽,莫之知载[9];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10]!迷阳迷阳[11],无伤吾行!吾行却曲[12],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13],膏火自煎也[14]。桂可食[15],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注释】
[1] 适:往,到。
[2]接舆:楚国的隐士,姓陆,名通,字接舆。
[3]凤兮凤兮:这里用凤鸟来嘲讽和比喻孔子。
[4]待:期待。
[5]追:追回。
[6]成:成就功业。
[7]生:苟全性命。
[8]仅:很少。
[9]载:承受。
[10]画地:比喻愚者自拘。
[11]迷阳:一种多刺的草,常生路旁。
[12]吾行:当为“却曲”之误。 却:退却。 曲:拐弯而行。
[13]自寇:自招砍伐。
[14]膏:油脂。
[15]桂:肉桂,其皮辛香,可供调味。
【文化史拓展】
春秋战国时期,战乱频繁,民不聊生,“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个体生命恐怕不仅无力回天,而且往往会不知不觉迷失了方向。庄子以为,“方今之世,仅免刑焉”,这虽只有八个字,却寄寓无限悲凉与无奈。
人生在世,总是为了追求更高的幸福。只是,幸福如同一枚把握不定的轻柔的羽毛,常常要倏而远逝;痛苦却像沉沉黑夜,无限宽广,辗转不去,使我们无路可逃。但一个不安定的社会,并不能成为个人不幸的充足借口。幸福首先取决于澄明的本心和朴素自然的生活意识,这样的人即使在乱世,也能独善其身,而不会在压抑中丧失了天真。痛苦降临的时候,庄子赞成“形莫若就,心莫若和”,既非自甘沉沦,亦非漠然置之,而是以心灵的静穆清和获得最终的超越。当一个人无法改变整个社会混乱的现状时,就只能反观内心,追求生命的自我完善与精神的绝对自由。
乱世中有各种各样的人,如想趁火打劫者,想拯救天下者,还有想养生全形者;而社会的道德规范已在频繁的战乱动荡中分崩离析。《人间世》的开篇假托孔子教导颜回的话,说明事君之难,一或不慎,即遭杀戮。庄子以为圣主无须再添贤臣,而暴君最忌仁义法度的言论,这无异于以己之长,示人之短。古代的圣人,总是先修养充实自己,才去帮助别人。若是只抱着救世之心,一味追求完美,难免会坠跌在易碎的梦境里,非但不能实现原先的理想,甚至可能无法远祸全身。关龙逢、比干乃至后世的太史公、孔融、嵇康,无不因之得祸。倒不如顺其自然,静观水流花落,以超然之心对待世事沧桑,既不强人所难,亦不颠倒黑白,反而会在不经意间归入永恒的境地。
为此,庄子提出了“心斋”之法:将心志凝聚为一,不用耳朵去听,而用心灵去感应;甚至不用心灵去感应,而用气去感应。因为可以用感官体验的只是人籁、地籁,但用虚怀之气去对待,却能得闻天籁;可见庄子的学说终究是崇尚自然的学说。虚而待物,便无所谓物我;澄清杂念,摒弃妄见,便能以吐纳宇宙的气势来面对世界。这样,即使生而为人,也能让灵魂无翅而飞!
“心斋”与庄子所谓的“坐忘”、“守宗”及止水、明镜说一样,都要求体悟大道者必须有虚静的心境。宋明理学家和心学家,他们大都从庄子的这些说法中获得了不少启发。如周敦颐要求“主静”,二程重视“静坐”,朱熹强调“静虚”,真德秀追求心“如明镜止水”的境界,陆九渊倡导“正坐拱手,收拾精神”之说,王守仁曾以“默坐澄心为学的”,凡此皆与庄子思想有着一定的渊源关系。
【文学史链接】
1、 相关文学典故
心斋
身退敢谈天下事,心斋惟对古人书。
(赵翼《岁暮杂诗》之一)
苦热诚知处处皆,何当危坐学心斋。
(苏轼《泛舟城南会者五人分韵赋诗得人皆苦炎字》)
螳臂当车
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
(杜光庭《虬髯客传》)
螗臂当辙横,怒蛙致凭轼。
(蒋一葵《长安客话·斗促织》)
2、后世有关诗赋文
张君房《心斋》
周密《齐东野语·斋不茹荤必变食》
3、文学技法
此篇分明处人自处两柱,却全然不露,止如散散叙事。《庄子》真是难读,何怪从来无人识得。此篇要旨,总不外《逍遥游》“无己”妙义,故曰看透第一篇“无己”二字,一部《庄子》尽矣,此篇尤其著者。末引接舆一歌,深有叔世之开。庄子拽尾泥中,殆为是乎?
(宣颖《南华经解·人间世》篇末总论)
首段以“心斋”二字,揭出至人神化之功,先搜剔其所难,而后示以极则,为颜子立论,有行到水穷,坐看云起之妙。次段以命、义二层提出子臣忠孝之谊,先撇开其所难,而后怵以世情,为叶公设法,有移花接木,排云出岫之奇。至颜阖一段,全从喻义摹写入微,亲切指点,机趣横生,又行文之化境也。若夫栎社之树,商丘之木,人皆惜其无用,而无用者反得以自全,有用者多至于不免;画地而趋,诚不如支离其德。庄子一腔心血,萦回曲折,写得如许悲凉!其用意用笔,如置身万仞岩巅,足二分垂在外;而其行文则飞行绝迹,步步凌空,非后人所能阶其尽寸。
(刘凤苞《南华雪心编·人间世》总论)
【集评】
与人群者,不得离人。然人间之变故,世世异宜,唯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也。
(郭象《庄子注·人间世》题解)
夫道非绝俗也,德非遁世也,夷明养晦,和光同尘,入世出世法,莫不由此。夫至人无为而无不为尚矣,圣人则为之而无以为,故以仲尼、伯玉为之折衷。篇内集虚养中,正身和心,大为终反喻不美之才,乃无用之大用,此老平生受用得力处,全在于此,然亦何莫为非“至人无己”中得来邪?
(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人间世》总评)
人间世无不可游也,而入之也难。既生于其间,则虽乱世暴君,不能逃也。乱世者,善恶相轧之积。恶之轧善也方酷,而善复挟其有用之材,以轧恶而取其名。名之所在,即刑之所悬矣。唯养无用,而去知以集虚,则存于己者定而忘人。生死可外,而况于名?物不能伤,而后庶几于化。此篇为涉乱世以自全而全人之妙术,君子深有取焉。
(王夫之《庄子解·人间世》题解)
【彙評】
夫道非絕俗也,德非遁世也,夷明養晦,和光同塵,入世出世法,莫不由此。夫至人無爲而無不爲尚矣,聖人則爲之而無以爲,故以仲尼、伯玉爲之折衷。篇內集虛養中,正身和心,大爲終反喻不美之才,乃無用之大用,此老平生受用得力處,全在於此,然亦何莫爲非“至人無己”中得來邪?(陸西星《南華真經副墨·人間世》總評)
人間世無不可遊也,而入之也難。既生於其間,則雖亂世暴君,不能逃也。亂世者,善惡相軋之積。惡之軋善也方酷,而善複挾其有用之材,以軋惡而取其名。名之所在,即刑之所懸矣。唯養無用,而去知以集虛,則存於己者定而忘人。生死可外,而況於名?物不能傷,而後庶幾於化。此篇爲涉亂世以自全而全人之妙術,君子深有取焉。(王夫之《莊子解·人間世》題解)
此篇分明處人自處兩柱,卻全然不露,止如散散敍事。《莊子》真是難讀,何怪從來無人識得。此篇要旨,總不外《逍遙遊》“無己”妙義,故曰看透第一篇“無己”二字,一部《莊子》盡矣,此篇尤其著者。末引接輿一歌,深有叔世之開。莊子拽尾泥中,殆爲是乎?(宣穎《南華經解·人間世》篇末總論)
【思考与讨论】
1、 此篇阐述了作者什么样的处世哲学?并结合阅读下面一段文字,分析外篇所阐述的处世哲学与本篇有何不同: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选自《山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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