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2期

卖枪者说

作者:徐浩峰




  这是一个仓库,有着数不清的木箱,只在远处的排风扇处露出了一点亮光。忽然一声合电闸的脆响,仓库中的灯亮了起来。
  一个戴礼帽、穿长衫的人拿着椅子走到了近前,他坐下,翘起二郎腿,掏根烟在烟盒上敲了两下,显得十分悠闲。
  柳白猿:“你是什么人?”
  “你的雇主,海陆青年团团长———过德诚。”
  柳白猿从不和雇主见面,他在四马路邮局有一个邮箱,彼此通过信件往来。信件上的字都是从报纸上剪下后拼成的。
  柳白猿一笑:“也许‘青年团’并不存在。”
  过德诚陪着笑了两声,说:“何以见得?”
  柳白猿:“每当有一个蒋委员长的政治对手被刺杀,报纸上就有一个名字怪异的组织出来承认是他们干的。蒋委员长便可以摆脱关系了,现在,最让蒋委员长不安的人应该是杨杏佛了。”柳白猿大笑,过德诚也一阵大笑。
  柳白猿:“你们是国民党特务?”
  过德诚一下止住了笑声。
  柳白猿继续说道:“雇佣我,不是让我杀杨杏佛,而是让我杀匡一民。匡一民是陈其美当年的助手,蒋委员长称自己是陈其美的化身,发迹时用的是陈其美留下的班底,也许这一点故人之情,令你们不愿自己动手,要用我这种江湖人物来除掉他?”
  过德诚点上了烟,缓缓道:“可惜你没杀匡一民,政治内幕不能传入江湖。抱歉。”过德诚拍了拍手,从木箱子后面跑出了三个短发青年。
  过德诚:“此人有武功,先挑断他手筋脚筋,再把他扔到黄浦江。”一个青年拿出腰际的尖刀,过德诚冲柳白猿一鞠躬,走出了仓库。
  拿刀的青年一个健步跑到柳白猿近前,抓住他的脚,往脚腕深深地刺了一刀,然后刀锋一扭———
  入夜后,柳白猿口中塞了块布,被五花大绑装入了麻袋,扔到了车上。车行了半个小时后,有了一片水声。
  柳白猿猛地一激灵,冰冷的江水渗透了麻布。他感到自己飘飘乎乎地向下沉去,一股暗流冲来,将他一下卷走了三十多米。
  他没有挣扎,算计着特务们应该离去时,才做出一个缓慢的蛙泳动作,挣脱了身上的绳索,撑开了麻袋。他在水中睁开眼,见上方有着一团奇异的光圈,便把一口气吐在水里,向上游去。
  露出水面,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看见了一条船尾挂着马灯的棚户船,船头蹲着一个女人,正摇着扇子点火做饭。船的后舱摆满了装蔬菜的藤条筐,这是一家进上海买菜的农民。
  他一下跳上船,把女人一把抄起,托住她的下巴,向船舱拉去。女人被托出下巴后无法喊叫,但她奋力挣扎,农家女子身体强健,犹如一条打挺的鲤鱼。感受着她身体的力度,柳白猿忽然一口气顶在了胸口。
  也许是不洁净的江水刺激了柳白猿的瞳孔,他眼中很痛,一下视线模糊了。他爆发出了一种令自己都感到可怕的力量,一下把农家女整个人抱了起来,冲入了船舱———
  死亡有效地刺激了情欲,他终于明白以前自己险境还生后,为什么没有喜悦反而格外沮丧,因为那时他需要一个女人作为新生的奖品。和邓灵灵经历了第一次后,他通向女人的闸门打开了,并且异常地凶猛。
  女人在抽泣,看着她丰盈的肩头,柳白猿心中浮起一个念头:“我变成了和杨善起一样的人了!”他努力不再想这个问题。
  他的一只手还在反扭着农家女的胳膊,令她卧在船板上动弹不得。他说:“我现在松开你,但你不要跑不要叫,能做到么?”农家女垂泪点了点头。
  他松开了手,农家女立刻坐起来,两手抱着膝盖,一点点向后挪去。农家女赤裸的身上满是血迹,那是他手脚伤口流下的。
  他忽然冷静下来,回到了他落水前一直在想的问题上:对他行刑的青年刀法纯熟,刀入肉后,做出大幅度划动,外人看来他被挑断了手筋脚筋,而只有他知道,每一刀都巧妙地避开了他的筋脉。这青年是什么人呢?
  他摸过地上的褂子,撕下四个长布条,给自己包扎伤口。忽然听到一声哽咽,他抬头,见到了农家女长长的泪水。
  柳白猿:“要不这样———我娶你。”农家女惊讶地看着他,止住了哭声,很快摇了摇头,态度很坚定。
  柳白猿:“我给你金条。”农家女猛烈地摇头。柳白猿沉默半晌,坐起来给农家女磕了一个头,农家女“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哭的声音很大,响亮绵长,而柳白猿没有制止她。
  这时,一个老汉和一个三十岁男子,拿着木棍冲进了船舱,柳白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心中对自己说:如果他俩是她的父亲和丈夫,他俩有权利打死我。
  当第一记木棍打到柳白猿身上,他没有用练就的“干冷肉”绷劲抵抗,而是松展开自己,实实在在地受了这一下,登时跌了出去。
  二十分钟后,柳白猿被打裂了胸骨,“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农家女扑过来,抱住了老汉,说:“够了,放他走吧。”男子又在柳白猿背上狠砸了一下,停住了木棒。
  柳白猿的牙床已碎,口齿不清地冲农家女说了句:“谢谢。”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颤巍巍地走出了船舱。
  他缩着肩膀,双眼肿胀,遮蔽了视线。他盲人一般地向前摸索,鼻子和嘴唇时不时冒出血来。
  他想着,如果能活下去,要回家乡去看看姐姐。
  
  空悲远游子
  
  家乡的老屋坍塌了一半,姐姐嫁到了遥远的山区。一个被强暴的女人承担着不属于她的罪恶,受到村民的鄙视。所以,没有人知道她出嫁的具体地址,只能指着东南方向。
  柳白猿寻找姐姐前,去了趟度化寺,那个写着“双喜”两字的纸人还在。他对着纸人,坐了整整一个晚上。当第一缕阳光射入窗棂时,他走出了佛堂,向着东南方的群山而去。
  他被打碎的牙床无法复原,令整张脸扭曲变形,面皮下有几片骨渣扎在神经里,令他的左眼睑时不时痉挛,左眼不停地流泪。
  他去过山区的六十七个村庄,哪怕只有两三户的高峰,他也不曾放过。但五个月过去,姐姐的身影仍没有出现。1933年6月10号,柳白猿坐在一道布满夕阳光斑的石壁上,用一条手绢擦着左眼的泪水,放弃了寻找。
  也许姐姐从未存在过,她只是引发他认识自身罪恶的契机,是菩萨对自己的一次轻轻的点化。他对着群山呼喊:“姐,保重!”回声消失时,他下山了。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上海,因为他在孙中山祭堂中有了特殊的感悟,那“民族、民权、民生”的镶金篆字,他虽未能通透其中所有的含义,却由此而产生了对杨杏佛先生的敬意。六个月前,他已经决定要暗中保护杨杏佛了。
  他还保留着那张印有齐白石菊花的名片,按照名片上的地址,他给邓灵灵写了封信,说他即将归来,信中写了他半年的经历。
  6月18日,柳白猿回到了亚尔培路,水果店还在,他打开水果店门板时,看到邓灵灵和杨杏佛一前一后地从同盟办事处走出来。匡一民呢?
  看到杨杏佛并不大的鼻子,柳白猿觉得自己的人生变得坚实:他要以自己的生命来保护他的生命。要让杨杏佛教诲自己,弄懂中山陵上六个篆书的详细含义。
  邓灵灵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套裙,帮杨杏佛拿着文件夹,显得自信干练。
  她走过来,见我又坐在水果店里,会有何反应?如此想着,柳白猿拿出了手帕,遮住了自己扭曲的下巴。但这时,从亚尔培路中央研究院国际出版品交换处大门中,跳出了四个身影。
  出于职业本能,柳白猿飞快地数下了枪声,共十下。他的手帕飘落了,他醒悟到,他的理想和他此生的第一个女人都在这十下中消失了。然后,他觉得眼底一白,身体溶解在空气中。
  水果店爆炸时,四个杀手在距离水果店三十米处,他们击毙杨杏佛后就迅速卧倒。显然,引炸水果店是一次计划周密的刺杀行动。
  爆炸声停止后,四个杀手只从地上站起来三位,仍趴在地上的杀手已经死去,但周身没有一丝血迹。他的名字叫过德诚。后来,从他的胸腔里发现了一把七寸的飞刀,这令所有的法医百思不得其解。
  杨杏佛的葬礼在6月20日举行,当日有暴雨。
  宋庆龄发表讲话:“这些人和他们雇来的打手们以为靠武力、绑架、施刑和谋杀,他们可以粉碎争取自由的斗争。但是,斗争不仅远远没有被粉碎,我们必须加倍努力直至实现我们的目标。”
  鲁迅先生写下了哀悼诗:
  
  岂有豪情似旧时,
  花开花落两由之。
  
  何期泪洒江南雨,
  又为斯民哭健儿。
  
  尾声
  
  典当行老板马茂元长吁一声:“唉,匡一民如果在,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可怜他没赶上保陈其美,也没赶上保杨杏佛。”
  客人喃喃道:“也许就是他出卖了杨杏佛。否则,军统又怎么会预先在柳白猿的水果店安下炸弹?”马茂元摇摇手,说:“不会不会,从你说的故事看,匡一民是个有理想的义士。”
  
  客人一阵冷笑:“谢谢你,给匡一民说了句好话。柳白猿是个古老的江湖人,不了解现代的特工手段,他给邓灵灵的那封信,早被军统截获了。那个挑柳白猿手筋脚筋的青年,是我安插在军统的内线,可惜他是底层特务,没能及时得知军统刺杀杨先生的计划。用了一年,才把柳白猿的信抄出来给我。”
  马茂元叹息一声,客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声音凄厉:“革命曲折,心灵有时会很苦闷,我悔不该染上了鸦片恶习,偏偏在那几日病倒了。”
  马茂元:“你就是———”
  客人:“不要说!我不能听这个名字。”
  客人迅速起身向外走去,他挑开门帘时,外面已是一片灯红酒绿,天早已黑了。马茂元问一句:“你以后怎么办?”客人一步跨出门去,布帘外传来他的声音:“得过且过,了此残生。”
  马茂元看着桌子上的曲尺手枪,猛地掏出手绢,快速把枪包上。客人在前方顶风而行,马茂元追了上去,把手帕包裹递给了他。客人愣愣地接住。
  马茂元回到当铺行,坐在柜台后,想象着杨杏佛的鼻子,不由得一笑。他已经五十三岁,就快有小孙子了,他给小孙子预备下最好的故事,那是爷爷在今天鼓励了一位义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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