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2期
卖枪者说
作者:徐浩峰
水色异诸水
1932年冬季,老一代的柳白猿在辽宁雪华山逝世,双喜把他葬在了常年不化的冰雪中,然后,作为这一代的柳白猿下山了。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到温暖地带,看看流动的溪水。
刺客是男性最古老的职业,在农业和畜牧业还没有明确分工的原始社会就已经存在。只要有男性,便会有刺客。
三年的修炼,肌肉没有强健地挺起,反而干瘪。只有他知道,在自己惨白的皮肤下,肌肉纤维是多么的紧缩密集,犹如遇水收缩的生牛皮———这在刺客界有一个专有名字,叫做“干冷肉”。
练出干冷肉,意味着可以奔跑两个小时不知疲倦,可以在瞬间改变身形,从一个五十厘米的洞口钻出,可以一拳砸裂奔马的脊梁。
更重要的是,有了干冷肉,方可以掷出随心所欲的飞刀。柳白猿下山后,接受的第一单买卖,是刺杀上海赌业大亨赵力耕。
1932年7月15日下午,昌黎赌场的目击者们有着深刻的记忆:那把飞刀沿着一条圆满的弧线飞过了赵力耕,突然刀把抖了一下,仿佛获得了生命,凭空一跳,插入了赵力耕的脖子。
在警察局笔录时,有十三个赌场职员和二十七个客人用了同一个词汇———“那是一把妖魔附体的刀”。
到9月13日,他已经刺杀了二十一人,赚得了二十一根金条。刚开始的刺客生涯,令他兴奋,在掷出飞刀的瞬间,总是大脑皮层一阵清爽。
他沉浸在这一乐趣中,直到12月17日,方有了改变。那一天,国民党元老杨杏佛联合国母宋庆龄、北大校长蔡元培,发起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宗旨为:一、废除非法拘禁、酷刑;二、公布国内压迫民权的事实;三、争取结社、集会、言论及出版自由。
而柳白猿在那一天接到了十根金条的订单,要他在六个月后将杨杏佛刺杀,雇佣他的组织名为“海陆青年团”。
谋杀一个人等于和这个人建立了最深的关系,柳白猿收集到的第一条资料,是提倡白话文的著名学者胡适形容杨杏佛相貌的诗:
鼻子人人有,唯君大得凶。
直悬一宝塔,倒挂两烟筒。
亲嘴全无份,闻香大有功。
江南一喷嚏,江北雨蒙蒙。
说杨杏佛鼻子过大,和女人接吻时是个严重的障碍,并对女人的香水有过敏反应。他的鼻子决定了他是个正人君子。
柳白猿每次看资料,都穿着整齐,擦净几案,充满恭敬之心。因为他认为如果真有地狱,阎王勾画生死簿时也应当是坐得这样的端正,因为死亡是隆重的事情,不管此人生前是高尚、卑贱、善良,抑或凶恶。
但看到这条资料,柳白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背下了这首诗,度过了分外愉快的一天,甚至在晚上还笑得醒了过来。他担心自己会一直笑下去,但两天后送到的第二条资料,让他止住了这个毛病。
第二条资料为:
杨杏佛,1918年获美国哈佛大学工商硕士学位,1924年10月任孙中山的秘书。孙中山逝世后,他担任葬事筹备处主任,建中山陵的拨款为八十万两白银,众多竞标的建筑商对他贿赂,他把所收财礼在招标会上展览,令那些商人自动退出,保障了中山陵工程的正常进行。
看完这条资料,柳白猿变得严肃,他当天去了南京。中山陵修在南京东郊钟山第二峰小茅山的南麓,一道三十九米宽的白色台阶层层上升,延伸四百叁十五米。
柳白猿走完台阶,竟有些晕眩,按照他的体能,不应有这种情况发生。忽然他脖梗一冷,这是遇到危险的生理信号,他曾凭着这野兽才有的本能,躲过七次险恶的偷袭。
他的手指钩向袖口,里面有一把七寸小刀。柳白猿向着预感的危险处望去。只见一座重檐九脊蓝色琉璃瓦顶的上下檐之间,镶嵌着四个巍峨大字“天地正气”。这道匾额下有三个镂空紫铜门,门上分别刻着“民族”、“民权”、“民生”的篆书。
柳白猿的手指离开了袖口,放松下来,走入孙中山祭堂。
在当晚十一点,他离开南京,作了一个决定:停止其他刺客业务,只等待六个月后的一天。
杨杏佛住在上海法租界环龙路铭德里7号,离亚尔培路三百三十一号“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办公处相距两百七十一米。12月21日,在这两百七十一米之间的一家水果店换了主人。
柳白猿穿着臃肿的棉袄,戴着一顶驼色的旧毡帽,日日坐在一堆橘子、香蕉中,平生第一次感到水果气息的可爱,犹如杀人前大脑皮层的清爽。
和柳白猿一样喜欢水果的,还有一个人,他每天早晨都拿一只梨在鼻子前,很陶醉地一路闻下去。柳白猿知道,在广西有一个叫“言情门”的武术流派,以清晨闻梨味作内功功法,闻气味就等于在练呼吸。
此人走路姿势笨拙,时常会被路上石子绊个趔趄,但他的脚步声很轻,只有身体高度和谐,才会发出这种足音。他每日早晚陪杨杏佛在“保障同盟会”和杨家之间行走。
他是一个隐蔽的高手,有这样的人寸步不离,杨杏佛的生命应该可以保障。但杨杏佛似乎并不知情,对此人的态度,只是将他当作佣人。柳白猿一日两次地看着这一主一仆,感到刺杀任务变得有了趣味。
杨杏佛的鼻子并没有胡适说的那么大,柳白猿多少有些失望。唉,一切都要等到六个月以后,刺客生涯虽有一刹那的紧张刺激,但除此之外都是无聊寂寞,因为他要潜伏。
从水果店内向外望去,总能看见一个穿着淡绿色旗袍的女子。她的旗袍开衩很高,略一走动便闪现出大腿的肉色。今冬天寒,柳白猿的第一反应为,只有深厚内功方能如此;第二反应为,噢,这是个职业妓女。
她有时从街对面走过来,买两三个美国苹果,用手一擦,就在店里吃了。她吃苹果时,很少和柳白猿说话。一天,她跑进了店里,柳白猿挑了两个苹果,她说:“不吃了。大哥,你能抱我一会么?太冷了!”
女人的身体只有痛苦和罪恶,目睹姐姐被强暴的一幕,令他在生理上排斥女人。柳白猿自十七岁开始排斥女性,但作为男性,有一个更为遥远的起点,那是亘古以来对女性的需要。
她的脖子冻出一片浅红,犹如处女害羞的红晕。
柳白猿抱住了她,两条胳膊的骨髓变得滚烫。她靠进他怀中,将头埋在棉袄里,重重地哈了口气。
也许过了十分钟,也许过了半小时,她轻声说:“大哥,我今天没生意。你要喜欢我,就把我抱走吧。不用给钱,让我白吃你三十个苹果就行了。”柳白猿的大脑皮层感到无形的压力,这压力把他的脑浆压成了固体,令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仰头瞥了一眼,咬了下嘴唇,语气斩钉截铁:“要不这样,十五个苹果,不能再少了!”
鸟度机关里
她的名字叫邓灵灵,祖籍山东,第二代上海人。她的头发浓黑细密,洒在赤裸的脊背上,如宣纸上泼下了一片水墨。
经历了她后,柳白猿周身的神经都已经死掉。而她兴致勃勃,问:“大哥,你是第一次吧?”柳白猿木讷地点了点头。她打了个响指,说:“太好了,给你留个纪念,我的名片。”说完跳到床下,从衣服中取了张小纸,又一下扑到柳白猿身上。
小纸上面是她的名字,还有一个座机电话,名片的衬底是国画大师齐白石画的一团菊花。她指指点点:“彩色印刷,用了我三块大洋。”
柳白猿应和了一句:“很贵。”她:“是呀!顶我一百多顿饭了,但有了高档名片,身价就能提高啦。”她的两眼有了光彩,显然认为自己做了件很有气魄的事情。
看着她的双眼,柳白猿竟有一种大哭一场的冲动,于是,扭头去看墙壁。墙纸肮脏,屋顶的墙皮有三道裂纹,柳白猿回忆不起自己是怎么跟随她来到这里的,这种专为妓女提供的小旅馆,在上海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咸肉庄”。
柳白猿:“旅馆要多少钱?”邓灵灵:“二十五个铜板。哈哈,比我还贵。”柳白猿脸色一沉,从床上站起,拿过棉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