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2期
卖枪者说
作者:徐浩峰
柳白猿拿不出这根金条,刺客注重细节,因为任何一个小纰漏,都会引来危险。他放下棉袄,躺回床上,说:“我给你一百个苹果。” 邓灵灵在他脸上很响地亲了一下,然后将头卧在他的胸口。
她抚摸着柳白猿的肋骨,轻声说:“大哥,你刚才快乐么?”柳白猿的声音更弱:“嗯———太匆忙了。对不起。”
柳白猿侧过了头,避开了邓灵灵的目光。刚才进入她身体的瞬间,柳白猿突然感到脖子一紧,勒死杨善起的生牛皮勒在了他的喉头。
她仰起上身,伸出两手,把他的脸转过来,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种生意做久了,下身总处在充血状态,不可能有快感的。所以,你没什么对不起的。”
她眼光温和,懂得维护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如果她生在富裕人家,定会成为贤惠的媳妇。柳白猿抱住她,感受着她的体温,从此改变了对女人的看法。
女人的肉体不是痛苦与罪恶,那是天堂在俗世上唯一的显现。离开“咸肉庄”前,他拿出了棉袄中的金条,她愣了半晌,猛地一下哭了起来。
她哭得很伤心,止住哭声时,泣不成声地说:“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以后你就是我男人了。”
柳白猿嘱咐她回去收拾东西,一个小时后,他会去找她。
邓灵灵用力地点了下头,快步而去。
柳白猿想好了一切。在江苏省丹徒县有一所精致怡人的小宅院,那是清初道士陆逵隐居的地方,他离开那里后,平息了甘肃民乱,成为了青帮的第三代祖师,两百年后的青帮在烟赌嫖毒中堕落,祖师的文雅被淡忘,这个原本该成为青帮圣地的宅院也被淡忘。
柳白猿在两个月前买下了它,准备作为自己日后的养老之地。他要让邓灵灵住到那里,给她最好的饮食和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让她充血的下体复原,可以重新感受快乐。
望着她的背影,柳白猿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归宿。
一个小时后,柳白猿去接她,那是一所暗灰的木质小楼,住了七八户人家。第二层走廊的最深处,便是她的家。门上贴了一张印刷齐白石大写意的年画,和她的名片上一样,是一团菊花。
柳白猿笑了,快步走到门前。他想,打开了这扇门,两个人的人生都会改变。
在敲门的瞬间,柳白猿忽然一闪念:她不会拿着金条走了吧?因为贫穷令人变质。柳白猿长吸了一口气,念叨了两遍:“不会,她不会的。”
他敲响了房门。
没有人应答,柳白猿一下愣住。
过了十几秒,他试着推了一下门。门竟然缓缓地打开了。
这是典型的女人住所,墙角有梳妆台,床前有换衣屏风。一个人正坐在桌前,陶醉地闻着一只梨,桌面上摆着一根金条,闪着清冷的光。
那人嗓音飘忽,仿佛不是从他身体发出来,而是从空气中直接产生。他说:“桌上的东西看到了?那就进来坐坐吧。”
柳白猿长叹一声,音调悲凉,然后走入房间,关上了门。
人在明镜中
柳白猿坐在了那人的对面,那人深深地闻了一下梨,突然把梨向柳白猿丢来,柳白猿一侧头,那人已掏出了手枪。
但那人的脸色骤变,因为柳白猿的一根手指插进了枪管中。柳白猿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夹着一把七寸尖刀。
柳白猿:“如果开枪,我废根手指,你废条命。”
那人两眼一翻,“咔”地一声关上了枪的保险。那人:“你是高手,我尊重你。不管你背后是什么组织,希望你能听我说段话。”
柳白猿的手指从枪管上撤离,那人把枪收进了腰间,柳白猿的飞刀也缩回了袖子。然后,两人都调整了一下坐姿,正襟危坐地看着对方。
那人:“当今是蒋委员长的天下,他却称自己是一个人的化身,您知道这个人是谁么?”
柳白猿:“陈其美。他是蒋介石的结拜兄长。”
那人:“陈先生被袁世凯暗杀时,我从日本刚刚回来。如果我早一天到,或许一切都可以避免。我叫匡一民,是陈先生多年的助手。”
柳白猿皱起了眉头,陈其美军事才能出众,打下了上海、南京两大城市,拯救了国民党的颓势,孙先生称他为革命的唯一砥柱。他还控制了整个南方的青帮,当上了龙头老大,他能走上武力的巅峰,传说是因为他有一个神秘的助手。
匡一民:“我原本很崇拜他,但他协助孙中山改组国民党,把宣誓效忠、喝鸡血、按手印这些青帮规矩引入了党内,派我多次刺杀党内的不同政见者。他是个为民主而革命,却不知道民主为何物的人,他只是个英雄豪杰,却不能把民众引向大道。”
柳白猿:“你最初是怎么发现我的?”
匡一民:“孔老六家在这条街上卖水果已经卖了两代,即便把店转给别人,也不会立刻便走。但他一家人在一个晚上从此消失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你就出现了,我钦佩你的办事效率,但有欠自然。”
柳白猿轻叹了一声,摘下了头上的毡帽。
柳白猿:“你怀疑了,就让一个女人来确定?”
匡一民翻了下眼白,继续说下去。
匡一民:“我二十一岁学成了武艺,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一个值得去辅佐的人。蒋委员长不是,他顶多是陈其美的翻版,而中国老百姓不需要英雄豪杰,需要一个合理的制度。”
柳白猿:“这样一个人你终于找到了,就是杨杏佛?”
匡一民:“所以,我决不会让你杀了他。”
两人对视了很久,柳白猿垂下了头。
柳白猿:“我有个条件。骗我的女人,得死在我手上。”
匡一民一拍桌子,说了声:“成交。”就起身出了屋门。一分钟过去,邓灵灵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盘了一个规矩的发髻,一脸庄重。
邓灵灵:“从这屋里出去的人是我丈夫,我十四岁跟了他,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我的命换杨先生的命,值了。动手吧。”
柳白猿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右手一挥,七寸飞刀扎在墙边的梳妆台镜面上,镜面中正是邓灵灵的映像。
脆薄的镜片没有崩碎,这一刀掷出的力度已不是常人所能拿捏,巧妙得近乎于神力。
柳白猿哼了一句:“你我的事,了断了。”然后,把金条往毡帽里一扔,毡帽戴在了头上,双手插着袖口,溜溜达达地走出屋去。
柳白猿双手插着袖口,在街上行走着,他渐渐不能控制自己的速度,越来越快。
刚才,他扔出了平生最为得意的一刀,这样的境界他再也不能达到,但他丧失了大脑皮层的清爽,扔出这一刀时,感到一万根针扎进了大脑。
街面上泛起打旋的风沙,天地立刻昏暗。不知走到了上海的什么区域,柳白猿见到前面有一家小酒馆,便一阵狂跑,冲了进去。
三个小时后,他的嘴对酒已经丧失了感觉,只觉得体内分泌着一种特殊的液体,咸苦阴寒,类似眼泪的味道。
忽然,他的脖颈一冷,这是危险的信号,他努力睁开眼。酒馆中竟没有了一个人,连酒馆的伙计都不知了去向。
他的手指勾向袖口,然而勾空了,方想起自己的刀留在了邓灵灵的镜子上。他一下把酒瓶捏碎,他夹起了其中狭长的一片,却发现一颗晶莹的血珠顺着食指滴了下来。
应该是捏酒瓶时划伤的,他的酒劲一下全醒,明白自己已严重失控。这时,一个戴礼帽、穿长衫的人从厨房口快步走出,拎起一根黑铁拐杖,在柳白猿脖子上敲了一下。
柳白猿倒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那人低头扯着长衫下摆,骂了一句。长衫上划开了一道裂口,他抖了一下长衫,响起了瓷片落地的声音。
向晚猩猩啼
柳白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反绑两臂吊在半空,身子下有一个木盆,盆中有着干涸的血迹。
他心里已明白,这是为挑断他的脚筋而预备的。残废成了不可改变的事实,他反而安静下来,观察所处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