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2期
情伤海南岛
作者:周光曙
晚上十点钟,汪小朋鬼使神差般来到“大学生相师”的卦摊前。
“来了?”
“来了!”
“还有二十分钟,那个人还刚刚走出三亚购物中心!”
“谁?”
“来谁是谁!”
相师并不多言,表情漠然。
二十五分钟后,一个矮敦肥实的中年汉子神色匆匆地向相师这边走来,他在相师面前立有一刻,蹲下来。
“你那么心急火燎干什么?刚才差点被车撞了吧?”
“噫——怪哉!你怎么知道我差点被车撞了,你跟在我后面么?”
“你昨天下午就要来我这里来,所以我才等你到现在。”
汉子惊得目瞪口呆。向他深深一揖,说:“活神仙,真是活神仙!你说说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家祖上捕鱼?”
“对!”
“你母亲生你的时候有喜鹊围着你家叫个不停,你的名字跟这有关?”
“不错,我叫伍喜梧,父亲说当时有一群喜鹊落在梧桐树上……”
“你不用开口,我知道你来找我有何事,你老婆身怀六甲,却不吃不喝,无病无痛。”
汉子“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才要磕头,被相师喝住:“你还不起来?等下来人多了就没救了!”
汉子起来,浑身如筛糠。
相师说:“你在结婚后遭过孽,跟畜牲过不去。”
“我打死了一只怀孕的母狗,当时,母狗要咬我,我就……”
相师从提包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纸片,闭上眼睛默念有词,然后,右手食指在上面划来绕去,作书写状,突然睁开双眼,目光如炬,将纸片递与汉子,说:“好了,拿去烧在开水里让妻子服下,你自己要斋戒七七四十九天,不然我也救不了你。”
汉子拿出两张百元大钞,放到相师手上,相师也不拒绝,塞进口袋里。汪小朋在一旁看得呆了,见相师收摊要走,忙说:“师傅——”相师却不理他,卷了东西,脱下那身行头放进提包里,便与街头平常旅人无异了。相师往前走,汪小朋紧跟了上去。
“大师,喝杯茶吧。”汪小朋小心翼翼地问。相师微微点了一下头,随着汪小朋走进一家茶馆。
“知道‘拈花微笑’的典故么?”相师眼望星空,自顾自地说道:‘释迦佛在灵山上拈花示众,弟子们都不解其意,唯有摩诃迦叶微笑。释迦佛说:‘吾有正法眼藏,涅 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传别传,付嘱摩诃迦叶’。摩诃迦叶是西天第一祖,在西天传到第二十八祖时,便 是菩提达摩,他来到东土中国,又成为东土禅宗一祖,传到慧能,这六祖……”
“莫非大师是慧能禅师的传人么?”汪小朋虔诚地道,“实不相瞒,我现在困于孤岛,无所适从,请大师指一条出路!”
相师端起茶杯,悠然啜吸,??缓地说:“你明天下午三点钟到天涯公寓A栋八楼B座去吧,我在那里讲禅。”说完便起身走了,茶桌上不知什么时候遗有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椰岛神秘科学研究所:惠涯相师 冉粟(佛学研究员)”并有详细通讯地址和电话、传呼、手机号码。汪小朋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良久发呆。来三亚半年之久,除了以吴仁宽的名义浪得文名,结识了几个有头脸的人物外,经济上却少有起色,偶尔寄来的三五十元稿费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好在几天前他为三亚一个江西籍房地产商何钦所写的一篇纪实报道在一家全国较有影响的青年期刊上发表。何钦一高兴,竟给了他三千块钱的红包,才让他暂时没出现经济危机。人在失望、焦躁时是最容易相信命运的,汪小朋也不例外。
天涯公寓在河东区一个较为僻静的高山脚下,汪小朋按照相师名片上的地址,一直上到八楼。他定了定神,举手按响了门铃,防盗门无声地开了,一个佛家装扮的中年汉子一躬身,面无表情地说:“惠涯大师正要开讲了,你进去吧!”汪小朋脱鞋进门,见入口处一块古香古色的檀木招牌上用大篆写着“椰岛神秘科学研究所”,旁边设一敞口“功德箱”,里面散放着一二十张百元大钞,汪小朋犹豫了一下,也向里面轻轻投了一张,刚才开门的汉子就递给他一个特制的硬卡片,上面写着“听禅券”。汪小朋环视室内,见是一个四室两厅的大套房,正厅的左侧墙面上挂着巨大的太极图像,右侧墙面是庄子、老子、释迦佛祖,迎面的神龛里香烛袅袅。里面主房门上方,用小篆写有“讲禅房”,汉子示意汪小朋推门进去。汪小朋轻推房门,见里面盘腿坐着二十多个肃穆的男女。汪小朋找了一个空蒲团,刚坐下来,在讲坛上双眼微闭的相师就启齿出声了。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朋友,你坐到这里就已经不是凡人,你已经进入我为你们设置的大境界里……我潜心多年,终于破解了左右人类的千古之谜——《易经》,我把我的心血传给你们,有缘走进这里的,都将脱俗非凡,成为拯救人类的使者。释迦牟尼创建佛教时对‘有情’(生命)、‘名色’形成的理解是非常有见地的,‘有情’是由土火水空风等物质元素与受想行识等精神元素合成的。人确确实实是宇宙在时空两方面的一部分,天下没有单一的人,有的是无数物质、精神元素的交织与演化。于是,我提出了‘符号物理学’理论,用它来破解人类的特异功能。一切特异功能,都是一种神秘力量在起作用,这个神秘力量,不仅表现出特异感知(超感官知觉)和‘智慧’,而且还有影响人心理、生理,以至影响植物、动物一切生理机体的超能力,甚至还能影响非生物,影响一切物质,表现出‘纯物理’的高能量。
随着你对‘人体——宇宙学’研究的深入,你的大脑里就会出现一个屏幕,你看着它,然后你对潜意识提出问题,任何你用常规思维觉得不可思议的问题,都会有一只神手帮你把答案写在屏幕上,有时,甚至只要你进入恍惚状态,答案就自然出现了。
我现在启动我的大脑屏幕,请看,各位的潜意识,或者说灵魂吧,都在这间小房子里游离,我这整个房间,是设有磁场的,我经常看到李德裕、李纲、赵鼎、李光、胡铨五公的灵魂在我的屋子里进进出出;看到宋氏三姐妹在这里说笑打闹。噫——现在是谁破窗而入?哦,杨炎,这个最早被贬做崖州司马的老先生,他的灵魂在岛上飘荡了一千两百多年,现在他已经来到我们的眼前……
房间里有了阵小小的骚动,汪小朋更是浑身起鸡皮疙瘩,虚汗让他的内裤都湿透了。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早晨在瘴疠弥漫间信马由缰,且歌且行的千年老者,写有“杨”字的旗帜在马后翻卷飘飞……
汪小朋连续三天去听禅,他似乎已经进入了“惠涯相师”所描述的境界。只要他一进入梦乡,就有各种陌生的面孔在他的屏幕上迭现:有长袖飘拂、美髯齐胸的远古先贤;有慈目善面或怒目狰狞的现代豪杰。他甚至还看到了妻子吴琼和儿子鹏鹏,还有那个伤残的邮递员姑娘……
汪小朋不知是在一种什么力量的驱使下将何钦给他的红包交给“惠涯相师”的,红包里有两千元钱。不久,“惠涯相师”就与他进行了一次密谈,授予他一块“泽海相师”的牌匾。随后,汪小朋又看到那个“出生时喜鹊落在梧桐树上”、“打死了一只怀孕母狗”的伍喜梧与“惠涯相师”在街头排演与上次一模一样的节目。汪小朋不由心下暗笑:这小子怎么不说出生时有麻雀落在枇(皮)杷树上呢!那岂不是叫伍麻枇(皮)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但他没有去要回那笔钱,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他开始设计他的神秘事业。
(七)“你又错了。”牛玲说,“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我想帮助一个除了智慧而一无所有的人完成他的理想,他能够从我这里得到我力所能及的任何帮助。当然,也包括床上的艺术。”
三亚在白天看来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但一入夜就是另外一番情景了。朦胧的夜色给这个小巧玲珑的城市增添了几分神秘。
三亚河边,大榕树下,或并排而坐,或独占码头的“佛”、“僧”、“神算手”,让人感觉到这个城市有些鬼气森森。黎华林也说:“这些正是天涯海角的魅力所在,你想想,一个数千年来罪臣流放的地方,该有多少客死的冤魂无所归系……”
汪小朋决定挂出“作家神算”这个招牌时,很作了一番思想斗争,首先反对的便是黎华林,他直言不讳地说这是对“作家”二字的亵渎。而极力怂恿他“放下架子,走上街头”的却是杜海。杜海说:“据我所知,自古以来,作家、学者大都是玄学高手,远的如庄子、老子、墨子,哪一个不是预知过去未来的大师?近的嘛,你们湘西的沈从文,据说一有空闲就坐在街头给人看相算命,在当地名声极盛;还有西安的贾平凹,据说只要看你写一个字,他就能说出你的祸福凶吉……”
杜海的话给了汪小朋极大的鼓舞,他把自己历年来发表的重要文章及作家协会发给他的会员证复印后压了塑,又做了一块颇为精致的“作家神算”招牌,然后就走上了街头。没想到这一招还真灵,生意居然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佛僧”要强多了。谁知不久,杜海这小子就出卖了他,先是在《天涯晚报》突然发表一篇纪实稿《青年作家“神算天涯”》。汪小朋起初并不知道,直至后来人们拿着报纸找到他的摊前,他才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卷了东西回房,心里恨恨地骂道:这狗娘养的,原来是个文痞,给老子下套……谁知当晚杜海却找到他房里来了,一进门就嬉皮笑脸地说:“准备好了吗?”汪小朋对他怒目而视:“准备什么?”“哎呀,你这人真不够意思,给你打了免费广告,难道红包都没有一个吗?”“你等着法院给你送传票吧!”“哈哈哈……”杜海一阵大笑之后,正色道:“仁宽,你把我的文章认真看过了吗?那不是贬损啊,确实是在为你间接地作宣传啊!你看这一段——”
杜海把刊有《青年作家“神算天涯”》的那张报纸打开,指给汪小朋看:“……佛说法四十九年,留下许多教理。二千五百多年来,世界各地的高僧殚精竭虑,苦研精究,用释迦牟尼的理论,探索世间玄机。随着科技的发展,一些玄学理论不但没有同科学理论相冲突,反而一再地印证。然而,玄学毕竟是玄妙的。青年作家吴仁宽苦研易学,并融合人类现有的心理学、思维学、语言学、符号学、精神病学、电子计算机学、催眠术、自我暗示学等理论,创造了一套特有的人体宇宙学理论体系。他将他的玄学理论广泛地运用在文学创作之中,并到生活中去体验和加以印证。我们不对吴仁宽先生的理论和行为妄加臧否,它客观存在,必有其存在的合理性……”
汪小朋看着看着,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把报纸一扔,感叹说:“佩服佩服,不愧是大手笔!也只有你这种高规格、不知廉耻的文痞才会写出来……”“你小子真是不识好人心,”杜海道:“我是看你目前处境艰难,才搞了这一次策划,帮你推出这个系列报道!你明天晚上往街上一坐,我保证你生意比他们都要好。你专心谈你的人体宇宙学,建议你找几本这方面的书看一看,最近很吃香的那个柯……什么艺?”“柯云路吗?”“对对对,就是他,他写了很多这方面的东西,我看多半也是蒙人,你就做柯云路第二嘛……”
汪小朋因为接受了“冉粟大师”的洗礼,对这套理论早已熟知,现在竟然有了舆论上的支持,他倒还真有了大展鸿图的冲动,到时候再搞个“玄学研究所”什么的,那不也是一番事业吗?
汪小朋再次坐在三亚街头,心里就多了几分理直气壮,不再与那怪模怪样的“僧道”们坐在一起。他自己选了一棵伞状的大榕树,端坐树下,仿佛感觉到那大榕树真有一个气场似的,对善男信女们提出的问题竟然应答自如。
牛玲就是在这个时候再次出现的。
那天,汪小朋正把一个广州商人的一家三口糊弄得一惊一乍。那个广州商人精瘦精瘦的,右手上三个硕大的戒指闪闪发亮;他的夫人却肥得几乎爆裂了,一身名牌被撑得不堪入目。商人只说是想与大师“随便唠唠”,于是,汪小朋道:“你家里怎么不敬观音敬关帝呢?”“是啊!大师真是了不得啊,我家里确实供着关帝爷呢!”“最近家里不怎么顺吧?”“是啊是啊,不瞒大师说,最近有人要敲我的竹杠,这不,一家人都到三亚避灾来了……”“你既供着关帝,为什么不问问他?”“嘿嘿……”广州商人一脸干笑着。“那我帮你问问。”汪小朋闭上眼睛,嘴唇似动非动。少顷,他睁开眼睛说:“你们在供关帝爷的堂屋里搬动了什么东西吧……”那一家人脸色都变了,那个胖女人脸上泛起了鸡皮疙瘩。“是啊,是啊,我们将那个堂屋里重新布置了一下,还贴了一些明星画在墙上……”“你看你们,这关帝爷能容忍与这些俗人为伍吗?”广州商人忙把垂在小腹上的真皮腰包打开,抽出五张百元大钞一把塞给汪小朋,一连说:“多谢大师指点。”汪小朋不喜亦不推,表情平静,广州商人就把钞票塞进了他的口袋里。
广州商人一走,汪小朋就注意到他的右侧有一个美艳华贵的女子,在仔细地翻看着他的大作,他佯装不知,干脆闭目养神。
“大师啊,”那女子抬起头来,“你这戏演得还真是那么回事哟!”
汪小朋心里一惊,忙睁开眼,只见面前的这个女人搽脂描红,衣着高贵,她脚旁一条浑身洁白的宠物狗在那里撕咬撒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