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8期

迟到十年的忏悔

作者:庄晓斌




  说到这句话时,我不由得脑门冒汗了。脑海里的一闪念使我如芒在背,我总不能当着一个女性的面,特别是我视为朗星皎月的女性的面,庸俗地解释处女膜和子宫砂之类的标志吧。
  我不愧是才思敏捷的大学生,几经斟酌,我说道:“贞节的标志是什么呢?我以为是感情的始终不渝,是纯情;是不受玷污,不受亵渎,没有杂念的纯情。可以说,纯情是贞节的标志。”
  “那么伤害了纯情,就是伤害了贞节?毁灭了纯情,就是毁灭了贞节?”林杰激动了,她抢过我的话头说,“占有了纯情,就是占有了贞节?”
  我被林杰这几句话一下子震得清醒了。这个女人是颇有心计的,她的问题一下子使我堕入了圈套,我把枷锁套在自己脖子上了。
  我想挣扎。我说道:“不过,纯情是应该广义理解的,不能狭义的理解为只有第一次的感情才是纯情。只要是不被玷污和亵渎的感情都是纯情。而且,纯情还可以失而复得……”
  “哼!骗子!”林杰呼喊起来。她把捧在手里的红日记本摔在我面前说,“不但在骗人,你也在骗自己,欺骗了自己的感情和心灵!”
  我俯身拾起红皮日记本,这是我十几年前的日记。我望了林杰一眼,看来这十年她是完完全全地接管了这个家。不但替我承担了照顾母亲的义务,而且还以家庭主妇的身份经管着这个家庭的全部财产,包括我入狱前留在家中的几十本日记和诗集,她对我可谓是体察入微了。
  我辩解道:“不错,十几年前,我确是这样的写过:只有第一次感情才是最纯真的。假如心灵负过伤,或者还滴着血就无纯真可言。但经过了这十年坎坷生涯的磨练,我现在认识到自己的偏颇了。人的感情是有血有肉的,而血肉的再生能力是顽强的。只有和有血有肉的心灵息息相通的感情才是纯情。这种感情,有的人一辈子也未曾得到过,有的人却在一瞬间就占有了她,而这一瞬间就是永恒。”
  林杰一声不响地坐在床头。我说完了半天,她还怔在那儿,她的眼眶里闪烁着晶莹的泪珠儿。
  她问:“说完了吗?”
  “完了,就等着你给判分呢。”我有意想缓解她的情绪,故意像个顽皮的小学生一样眨巴眼睛说。
  林杰揩掉眼里的泪珠,从她的梳妆台里拿出一件像手绢样的东西走到我面前,妩媚一笑说道:“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林杰递到我手里的是一只鲜红的福林尼袖标,这只袖标上,“敢死队”三个字清晰如故,袖标上依然留着深红色的斑斑血迹。我的思绪一下子被牵回到那个动荡的岁月……
  一九六七年六月三十日凌晨,我们“红色造反者总部”在“文攻武卫”的口号煽动下,开始了对红师大“炮轰派”的最后一个顽固堡垒的总攻。晨曦里,清脆的枪声像炒豆一样,我这个敢死队队长虽然才年仅十五岁,但在“用鲜血和生命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誓愿的鼓励下是无所畏惧的。
  我们的进攻在红师大校园的围墙外受阻,几个战友夹着炸药包去爆破围墙,都没成功。我红眼了,从一名战友的怀里抢过炸药包,就冒着枪弹冲上去了。但不幸的是,在离围墙几米远的地方,我也被一颗子弹击中了。
  我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一间静静的病房里。我的左肩膀被绷带包扎着。一位戴着眼镜的三十多岁的女医生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走进了病房。
  女医生说:“小董存瑞,该换药了。”
  那个小姑娘睁着稚气的大眼睛问妈妈,“他是小董存瑞吗?”
  “哼!他是个疯得不能再疯了的小疯子。”女医生用一种嗔怨的眼神望着我说,“这颗子弹要是往左一点,就省得我给他做手术了。”
  我对女医生的这句话很反感,用眼睛白了她一眼。换药很疼,绷带一层层的解开,简直就像剥我的皮一样。我当时疼得脑门冒汗了。
  “妈妈,你轻一点嘛。”小姑娘在床边扯着女医生的衣角说,“你看红卫兵哥哥疼得都冒汗了。”
  “哼!毛主席的红卫兵,连死都不怕,还怕疼吗?”我咬着牙,硬充好汉说,“这点伤算什么?”
  但在女医生用探针清理伤口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哎唷”叫出声来了。
  急得那位小姑娘眼泪都出来了,喊道:“妈妈,你太狠心了,红卫兵哥哥多疼啊!”
  打这以后,我对这位小姑娘可有好感了。小姑娘也天天到病房来,我给他讲故事,她给我唱歌跳舞,我们俩成了一对好朋友。
  有一天,小姑娘来到病房,她戴上了我的这只红袖标,在地上雄赳赳地踏着步,问我:“红卫兵哥哥,你看我像不像一个红卫兵?”
  我说:“你也想当红卫兵吗?”
  她歪着头说:“当然想了。”
  “那这只袖标就送给你了。”我显得慷慨大度。
  “真的?不许后悔。”她稚气地伸出小手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是在那狂热的岁月里我所亲身经历的一幕。
  我万万没有想到,当年的那位稚气的小姑娘竟然就是我伤害过的林杰。
  世界上的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巧呢?
  “真想不到,人生道路竟是这样狭窄。”我叹了口气说。
  “我还想不到你会变得这样坏呢!”林杰用嗔恼的目光望着我说,“当我知道你就是那个送炸药包的小疯子,我更恨你了。”
  林杰说她更恨我,令我感到亲切。我从她明亮的眼睛里读到了多年前那个疼爱我的、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的神气。时光荏苒,而十年前,我伤害至深的人却也正是她。命中注定,我记忆中似已淡漠的一粒明珠,依然要与我相逢的。我伸出手去,像儿时抚摸她稚气的脸庞一样,温柔而熟悉地说:“我敢肯定,你一定不想再当什么红卫兵了。”
  林杰没有回答我的话,她垂下头,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竟呜呜地哭出声来了。
  我愕然了。不知道怎样来安慰她。
  “十年以前我就失去了妈妈,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你给我写那几封信的时候,正是我最伤心,最痛苦,最孤独的时候,你却……”
  我的心刀绞一样地难受,林杰的哭声阵阵,更刺痛了我的心。
  我用手绢揩干了她脸上的泪迹,认真地说:“林杰,你对我的恩德,我会刻骨铭心的,我会倾尽一生来报答你。”我的目光触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小红盒子,我把盒子拿起来,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深情地注视着林杰。
  林杰望着我的眼睛,喃喃地问我:“肖昕,你说什么是爱?什么是恨?爱和恨之间怎么能互相转换?你过去写过的‘爱就爱得强烈,恨就恨得分明’,这是什么意思?”
  我奇异地望着林杰,真想不到这个心灵明澈得如一泓清水的女孩,内心里竟埋藏着这么一个高深莫测的问题。我心中更生出几分对她的怜爱。
  十年的囚禁生涯,让我的语言更带上了生活的感悟:
  “爱和恨情同水火,是截然对立的感情,是不能融会贯通的。但有时候爱恰恰是用恨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像在《茶花女》中,阿尔芒用报复手段来摧残玛格丽特,这就并不是恨,而是爱。正是爱之深,爱之切,才用了这种极端的手段来发泄自己心中阻碍着的、不能通畅地表现出来的爱。在我们的生活中,有人用毁容的手段对待自己离异了的恋侣,这在形式上是痛恨、残害,但其间不是也有着挚爱的一面吗?所以,在一定条件下,爱和恨是可以互相转换的。”
  “由爱可以变成恨,由恨也可以变成爱,这样的事例你亲眼见过吗?”林杰仰着脸,闭着眼睛,像个天真、幼稚的小女孩在提问。我的心一下子涌进了一股春潮,热血沸腾了。
  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林杰对我的感情早已在这十年间的丝丝缕缕中,发生了质的变化,她已经不再恨我,而是深深地爱上我了。
  我的心激动了,不禁拥上前去,一把攥住林杰的手:“我亲眼见过,这就是你和我,我们完全可以成为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的恋侣。”
  林杰脸红成了一张色纸,她呼吸急促,但没有挣脱,反而紧紧地依偎在我怀里,我热烈而疯狂地吻了她。
  过了好一会儿,我发现我和林杰都哭了。我的眼泪是无声地滴落到她的脸颊上的,她的眼泪则像一条不断流的小溪,从那深深的秋水湖泊里淌出,漫过堤坝,顺着桃腮,一直流到樱桃谷里了。她抿着嘴唇,轻轻地抽泣了几声。
  “昕哥,这时刻,我……等了十年,今天……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
  “十年前,你骂我臭美的时候,是不是就深深地爱上我了?”我不禁轻声追问道。
  “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林杰松开了我拥抱她的手,坐在了床头,她用手撩理一下凌乱的秀发,说道,“该是我向你忏悔的时候了。”
  我迷惑地望着她。
  她淡然一笑,慢慢地说道:“你对我有忏悔,我对你也有忏悔,甚至我的忏悔更会让我无地自容。你知道吗?我主动来到你家,当这个冒名顶替的儿媳妇,不是因为我圣洁,而是我的忏悔驱使我这样做的。我对你有愧,十年前你所遭遇的那幕悲剧正是我一手导演的……”
  我惊呆了。怔怔地望着林杰。
  她继续说道:“那次你伤害了我的感情,我恨透你了。我绞尽脑汁想报复你。于是,我就挑唆胡大海去找你寻衅。那天,我就躲在公园的假山后面,亲眼见到你和胡大海两个人在那里拼命。当时,我真是开心极了,觉得这样惩罚你是天经地义的。”
  “可是后来,胡大海死了,你也被抓走了,我没想到结局会这样惨痛。特别是那一天,公安局找我核实你的事,在看守所门外,我看见你母亲拖着病弱的身体来看你。老人家声泪俱下的哭诉,你铁镣缠身,满脸憔悴。在接待室里我看到这一幕,我的灵魂震颤了。我的良心不能安宁,我才来到你家,你母亲以为我是你的女朋友,像对待亲闺女一样待我。那时,我也是无亲无故,备觉孤单。十年间,我和妈妈相依为命,情同母女。在你家十年,我一遍遍地翻开你留在家里的日记和诗集,你是个有才华的青年,是我毁了你。而当我知道了你就是我幼小时候便埋藏在心底了的那个红卫兵哥哥时,我内心更愧疚了……”
  “胡大海也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我对他也有愧,但是除了每年的清明节,到他的坟头去培几锹新土、烧几张纸钱之外,我没有别的方法补偿了……”
  林杰哭诉着,袒露心扉。我惊呆了,傻了一样,痴痴地望着她。
  天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人心怎么这样的扭曲?我心目中的朗星皎月竟也是块同我一般坠落的陨石!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像疯了一样,大声吼叫着:“不!你是在说谎!这不是事实!”
  林杰体察到我的情绪,她揩掉泪迹,凄然说道:“我说的都是事实,是发自内心的忏悔!如果你不肯原谅我,你尽可以疯狂地报复我,我不会再怨恨你的!”她的语气越来越凄惨,以至于是用哭腔喊出来的。
  我望着这张泪水盈眶的脸,望着她那双盛满乞求和期待的眼睛,仿佛面对着一个遥远的故事,一场童年时的梦。我泪如泉涌,心中的怨恨情仇却在林杰的面前一点点消融,越来越轻,越来越淡……
  林杰也仰着脸望着我。她的嘴唇微微地颤动着,眼神里包藏了不能诉说的痛楚和童年时我最熟悉的神情。
  我的嘴角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却扬起一个最明朗、最宽容的微笑。我凑上去,又一次把她搂在了怀里。
  忏悔的泪水像一道明澈的小溪,从我和林杰两颗同样深负重伤的心壤上流过,洗涤了污垢、仇怨与一切的罪孽,并教会我俩小心翼翼地捧起水晶般的爱情,从容面对生活。
  林杰笑了。她接受了那条本就属于她、却迟到太久的鸡心项链。她的脸像一朵初绽新蕾的桃花,两个大酒涡里满盛着甜蜜、艰辛,嘴却骨朵着,像是等待着寻芳吮蕊的蜜蜂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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