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8期

迟到十年的忏悔

作者:庄晓斌




  听到这一消息后,我心里林杰的形象一下子就变高大了。说句心里话,那时候,我真感到她像圣母玛丽亚一样伟大。
  十年赭衣在身,我原来性格里的棱棱角角已经被严酷的现实磨练得圆滑了。经历了一场噩梦之后,从那座森严的铁门里走了出来的我,在时迁境改的今天,又遇到了林杰,负疚的潮水涌来,历历往事在目,不由得不备感无地自容。
  列车飞速地行驶着,我坐在林杰的对面,心头像压着一座大山。负疚的情感简直比山还沉重。
  林杰望着车窗外,显得异常平静,她就像一轮皎洁的明月。
  我的心颤抖着,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对她说道:“林杰,我……我过去真……真的太对不起你了,我……”
  林杰瞄了我一眼,那目光简直就像刀子。她接过我的话头说,你以为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能了结我们之间的恩怨吗?哼!如果你不是蹲了十年监狱,我见了你会用刀子捅了你的。一句话语惊四座,周围的旅客不禁都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我们,我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把头低下,再深深地低下。
  过了许久,我听到林杰轻声问我,“肖昕,你在想什么?”
  “我……我在想过去对不起你的那些事情。”
  “你不能想点别的吗?”她眯缝着眼睛说,“往美好的地方想想。”
  美好的地方?对于一个在高墙电网之中苦熬了十年的人有什么美好的地方呢?我怅然地眨了眨眼睛问:“你相信我心中还有美好的地方吗?”
  “当然相信了。”林杰微笑着说,“昔日立志赴青云,展翅挥笔朝朝吟,韵惹谪仙惊酣梦,诗成子美愿为亲。不也同样是你的心境吗?”
  林杰吟出的竟是我十几年前写过的一首壮游诗。不由得我对林杰刮目相看了。
  “你……你……该不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吧?”我惊奇得语无伦次。
  林杰抿嘴一笑道:“我当然应该透彻地了解你了,因为我们是老相识了嘛。”
  一句话又让我堕入了云雾中。
  这个林杰,这个神秘的林杰,她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在我初获自由的第一天,她就鬼使神差般地来到我面前,难道这真是上帝的旨意,派这个圣洁的天使来惩罚我这个负罪的灵魂吗?
  一路上,我疑惑重重,却没法向林杰问个明白。我这伶牙俐齿在林杰面前倒变得拙嘴笨舌了。
  到翠岗市下车的时候,林杰竟抢先扛起我的行李。
  “你?你……还要干什么?”我惊诧地问。
  “怎么?怕我拐跑了你的行李?”林杰诡秘地眯着眼睛说,“你乖乖地跟着我走吧,没有我领着你,怕你是连家也找不着的。”
  下了车以后,天已经完全黑了。翠岗虽然是我的故乡,但十年间的变化,使得我对她陌生了。面对夜色笼罩着的城市,我思绪万千。
  我停住了脚步,终于禁不住问道:“林杰,你说句痛快话吧。假如你要报复,你尽可施行,因为我甘心受惩罚,你究竟想怎样,用不着再诱惑我了。”
  林杰把肩扛着的行李放下来说:“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呀?是……是妈妈叫我来接你回家的。”
  “妈妈?”我更不解了。我不敢相信林杰,站在那里说,“林杰,我不怕你报复,我只求你让我明明白白的,不要老是让我担心会背后挨刀子。”
  “你如果担心背后挨刀子,你就扛着行李跟在我后面走吧,反正一会就到家了,到家你就会明白的。”
  林杰说完,径直走在前面了。
  直到临近我家门口,林杰才停住了脚步,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怎么样?睁眼看看,我没有把你领到黄泉路上来吧?”
  啊!这正是我熟悉的家。十年间,梦魂萦绕,多少次神游心往,今日我真的回来了,我那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还在吗?
  林杰走到门旁,一边用钥匙开门一边兴奋地喊:“妈妈,我把肖昕哥哥接回来了。”
  “啊——啊——”屋里传来了母亲的答应声,我的心一下子吊起来了。屋子里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响,林杰顾不得我了,冲进屋去。
  我的双腿一阵发软,踉跄地进了屋。林杰已经搀扶起母亲,陪她倚坐在床头了。
  满头银发的老母亲颤巍巍地唤道:“昕儿,真是你呀!妈妈可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妈妈!”我哭着扑到母亲怀里,十年间的思念之情似潮水一下子冲决了堤岸,我哽咽了……
  母亲用颤抖着的手抚摸着我的头,从脖颈处一寸寸地移过来,一寸寸地摸到我的耳朵、鼻子、眼睛,又把手伸进我的衬衣里,抚摸着我光滑结实的胸肌。那双温暧的手触摸到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像一股暖流一样涌进我的心田,在我心里激荡起爱的涟漪。
  妈妈用手托起我的头,说:“昕儿,你快站到灯光下去,叫妈妈好好地看看你。”
  我依从了妈妈,站到了屋子中间的电灯底下,并洒脱地旋转了一下身体。
  妈妈衰老的脸上两行热泪下滴,脸在抽搐,嘴在颤动,好象有千言万语无从诉说。
  我的目光在妈妈的床头柜上游走,药瓶,热水壶,快餐面,床头柜上还增设了一个小铜铃。我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扑到妈妈床前,掀开她的被子,急切地问道:“妈妈,你?……”
  妈妈笑着摇摇头,说道:“这几年妈妈老寒腿的病是越来越严重了,已经好几年连屋门都迈不出去呀。昕儿,你可算回来了!这些年,妈妈是天天盼,夜夜想啊!要不是有你媳妇侍候我,妈这把老骨头不知早扔在哪了呀!”
  “我媳妇?”我摸不着头脑,瞪大眼睛望着妈妈。
  “是呀,这几年要不是小杰,妈可真不知该怎么过啊!”母亲又吊下泪来,“你媳妇搬到咱家和我一起过了。虽然你们还没结婚,可小杰待我真比过了门的媳妇还亲啊!这几年,我连床也下不去了,都是小杰早晚侍候,吃喝拉撒,真是苦了她了,真比我亲生的闺女还亲啊!”
  我被母亲这般凄声哭诉出来的事实惊得目瞪口呆。
  林杰,这个被我伤害过的林杰,数年间,她竟以我未婚妻的身份来到我家,侍奉我年迈的老母,这是何等的恩德呀!
  我望着林杰,她侧立一旁,在母亲这般凄声的哭诉下,她并未动容。
  我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下来。
  我走到林杰面前,泣不成声地说道:“林杰,你……你恨我,就狠狠地惩罚我吧,是打是骂,是杀是剐,我都心甘情愿接受。只有接受你的惩罚,我才有地自容啊!”
  林杰没有说话,她默默地走到窗前,凝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过了许久,林杰才转过脸来,缓缓地说:“肖昕,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蹲了十年监狱,苦和罪也遭了不少,如果说惩罚,这也够了。现在你回来了,我的义务也算是解脱了。但是这十年,我和妈妈已经结下了情同母女的感情。今后,我们以兄妹相处吧,我会时常回到这个家来看望你和妈妈的。”林杰表示了要离开这个家的态度。
  我不知所措,不知是该挽留,还是应该说点什么。
  母亲望着我,又望望林杰,焦急地问道:“昕儿,小杰,你们俩是咋回事儿?难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有什么解不开的冤仇吗?”
  “妈妈!”我失声呼喊起来,“林杰她并不是……不是我的未婚妻。我们并没有……咳,我……我没法解释了。”
  “什么?”妈妈转过颤巍巍的脸,拽住林杰的手问,“小杰,你说,你快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林杰低下了头,轻声说道:“妈妈,别怪我,别怪我欺骗了您。是的,我和肖昕俩没有相爱过,我并不是您的儿媳妇,但我是您的女儿,您永远是我的亲妈妈。今后您就当我是您的亲闺女吧。”
  “这……这……”,妈妈松开了林杰的手,茫然地望着我,连说了两个字,就哽咽了,妈妈摇晃着往后倒去。
  我抢先一步扶住了妈妈,和林杰一起把妈妈安置在了床上。过了一会儿,妈妈才清醒过来。她一手拉着我,另一只手拉住了林杰,深情地说:“小杰、昕儿,我不知道你们俩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不愿失掉你们俩中的任何一个。如果你们不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听妈妈的话和解了吧,行不行?妈妈求你们了!”
  妈妈的意思是十分明显的。我抬眼看了看林杰。林杰涨红了脸,她既没有回答妈妈的话,也没有立即宽容我。
  我低下了头,深深的负疚感和自卑感使我觉得自己配不上林杰。
  “妈妈,有些事情此刻没法向您解释清楚。”林杰终于理智地说道,“您老先好好休息一会儿,让我和肖昕单独谈一谈吧。”
  妈妈瞅瞅我,又瞅瞅林杰,说道:“妈妈有一桩心事呀!小杰,你把衣柜里的那个小匣子拿来。”
  林杰和我都不知道妈妈要干什么,林杰走到衣柜旁捧过来一个小红匣子,妈妈轻轻地说:“昕儿,你过来,你看看匣子里是什么。”
  我打开匣子,里边有一个红丝绒小盒,包装精巧的盒子里是一条金光灿灿的鸡心项链。
  妈妈对林杰说:“这条金项链是我用一生的积蓄背着你在首饰店订做的。我原先想等昕儿回来,让昕儿亲手给你戴上的,可现在……现在……”
  妈妈落泪了。她把首饰盒递给了林杰,殷切地望着林杰说:“别叫妈妈失望,别辜负了妈妈的这颗心啊!”
  林杰郑重地点了点头。
  安顿好妈妈,我跟着林杰进了套间。这套间原来是我住的房间,看现在的摆设,这是林杰的闺房了。床头柜上摆着一面梳妆镜,四周墙壁上贴满了电影画报,窗台上摆着几盆月季。房间布置得典雅而舒适,完全不像十年前我住时的杂乱样了。我的负疚之情又骤然强烈了。我像一名等待宣判的罪犯,低头伫立在林杰面前。
  “怎么不坐下呀?”林杰随手把首饰盒放在了床头柜上,他指着床头柜旁的一把椅子说,“你快坐下吧,如果是怨恨你,我就不会到你家当个冒名顶替的媳妇了。”
  这句话简直就像大赦令一样。我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我感激地望了林杰一眼。
  “林杰,你……你真好,你真圣洁。”我像小学生背书一样涨红了脸说出这几句话。
  “你先不要赞美我,”林杰微微一笑说,“你以为我真的没有报复过你吗?”
  “你应该报复我,应该惩罚我。”我不假思索地说道,“你对我怎样都不过份,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个负债者,任你怎样追偿,都是天经地义的。”
  “你真是这样想的吗?”林杰又一脸严肃。我感到她似乎是想施行惩罚手段了。便也庄重地答道,“是的,这是我的心里话。”
  “这么说,你倒是欠了我的债了?”林杰慢悠悠地说,“你这个智力超群的聪明人有时不免也做赔本的生意?”
  “赔本?”我迷惑地望着林杰,不禁问道,“我赔了什么本?”
  “哈哈……哈哈……”林杰爽朗地笑出了声来,“你不觉得你这十年监狱蹲得冤吗?”
  我盯着林杰,林杰开心地笑着。她这得意的神情使我毛骨悚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性像她这样笑。
  我意识到我对林杰伤害之深了,我扑身跪在了林杰的面前,滴落下忏悔的泪水:“林杰,我有生以来,除了我的生身父母亲之外,我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屈膝下跪。今天,我却是真心实意地跪在你的面前了。我知道,你心里一定非常恨我,因为,我给你的伤害是没有办法偿赎的。现在,趁着这儿没有别人,你就好好地发泄一下,报复我吧,你打我、骂我,甚至用刀子捅了我,我都不会还手的……”
  林杰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她有点慌乱,蓦地从床边站了起来,她用深切的目光望了望我,又转过脸去,不再看我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道:“这么说,你真是想接受我的惩罚了?”
  “假使我的惩罚很残酷,你也不反悔?”林杰脸色严峻,这句话叫我听了心里直发颤。
  “是的,这是我自作自受。”我是铁着心说的。
  “那……那你起来吧。”林杰走近我,把我扶了起来。
  “你不想惩罚了?”
  “不!”林杰眨眨深藏玄机的眼睛说,“不过,堂堂的男子汉跪在地上叫我心疼。”
  她的这句话像一把火燎着我的心,不由得我用异样的眼神啄了她一下。她的脸妩媚得像一朵初绽新蕊的桃花,我不禁又心猿意马了。
  林杰扮了个鬼脸,禁了禁鼻子,又火辣辣地盯了我一眼,然后说道:“我考你一道题,如果你回答得使我满意,我不但会赦免你的罪过,而且……而且还要奖赏你,你看这样公平吗?”
  天底下真是什么样的便宜事都有。我不由得有点受宠若惊。她一个极普通的女子,竟然能用公主一样的口吻讲出这番话,显然她考我的问题是处心积虑、思谋已久了。
  我自恃聪明,一语双关地说:“好,但愿我比秦少游的才思更敏捷。”
  林杰像只小燕子似的,到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来一个红日记本,捧在手里说:“那我可就出题了。”林杰郑重其事,像严肃的考官一样绷着脸说,我的问题是,“什么是贞节?或者说贞节的标志是什么?”
  我不是道德家,并没有精深地研究过贞节之类的道德问题。但是要一个中文系的大学生对贞节这个一般名词进行解释,似乎并不是件难事。我抬眼看了一下林杰,她似嗔似怨的眼神是故作姿态装出来的。
  我微微一笑说:“你的问题是不是太简单了?这不公平,这不是问题,这是馈赠。”
  林杰用眼睛剜了我一下,撇着嘴说:“你别太狂妄,我认准你说不出我满意的答案来。”
  “那就试试吧。”我感到屋子里的气氛柔和了,便斟词酌句地说,“贞节是封建礼教中的一种道德观念。是指妇女从一而终,恪守妇德。但是由于时代不同了,我们今天对贞节这一概念的理解,也应该赋予新的内容。然而,贞节的标志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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