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2期
蒋介石与廖耀湘
作者:严 农
我向来人问及当时的具体情况,他较为详尽地告诉我:辽沈战役彻底失败,特别是我的被俘,给陈布雷一个极大的打击。他私下对蒋介石说:“廖耀湘这根顶梁柱的遭难,是个十分不祥之兆,以廖之军事才干,都未能将东北保住,那么,其它战场的前途便可想而知了!”蒋介石沉思有顷,摆了摆手,说:“彦及,你的看法未免太悲观了。廖耀湘遭难,固然是我们党国一个重大的无可弥补的损失。但我们还有几百万军队,我们还有强大的空军,我们还有强大的海军,我们一定能转败为胜,重振江山!”陈布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我们要早听廖耀湘的话,就不至于有今天了!”
1948年11月11日上午,国民党中央政治局委员会召开临时会议,讨论对付中国共产党强大的军事攻势问题。陈布雷忧心忡忡地参加了会议。会上,矛盾重重,蒋介石重弹“我们必胜”的老调。在会上轻易不发言的陈布雷,这时显得十分激动,他厉声疾言地说道:“辽沈战役国民党节节败退,全国最大的第九兵团全部被歼,廖耀湘被俘,东北其它兵团也溃不成军。国民党整个军队将骄兵逸,国民党军政大员贪污无能腐败入髓,以致弄得民怨沸腾,怨声载道,老百姓矛头直指几大家族。这样下去,国将不国,军将不军,三民主义还有何希望?今年5月,第九兵团司令廖耀湘从东北到南京向委座汇报东北战况,说了一句至今令我刻骨铭心的话,他说‘我们的党国再这样下去,就只会将孙中山先生创立的事业毁于一旦了’!”
蒋介石由于辽沈战役的惨败,我的被俘,心里本来就窝着一团火,陈布雷这一顿“暴风骤雨”,无异于火上加油。从不在公开场合批评陈布雷的蒋介石,这时火山爆发,岩浆向陈布雷猛泻而来:“陈布雷,近来你处处跟我唱对台戏!我看,你这对台戏也唱得够了!你该休息了!”
陈布雷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遭到蒋介石如此声色俱厉的斥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悻悻地退出会场,回到寓所,他只说了句:“依我看,廖耀湘的预言是要实现了!”
陈布雷在寝室中,从11日开始动笔留遗书,一共留下11篇遗书。12日晚,服安眠药身亡。
他在给蒋介石的遗书中说:介石总裁钧鉴:布雷追随20年,受知深切,任何痛苦,均应承当,以期无负教诲。但今春以来,目睹耳闻,饱受刺激,实已不堪勉强支持。值此党国最艰危之时期,而自验近来身心已毫无可以效命之能力,与其偷生尸位,使公误以为尚有一可供驱使之部下,因而贻误公务,何如坦白承认自身已无能为役,而结束其无价值之一生。
陈布雷这样一位和我一样,一生如此忠于校长的“文胆”,竟这样默默无声义无反顾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由此可见他对党国前途之绝望。
从陈布雷身上,我看到了党国的前途;从陈布雷身上,我看到了校长惊惧的面庞;从陈布雷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12月30日
今夜是1948年的除夕之夜。
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座熊熊的火炉旁,在思考着这一年中发生的一切。
去年此时,正是我被校长任命为第九兵团司令之时。想当时,是何等踌躇满志,准备在北宁路以西,与解放军主力决一雌雄,为校长争光。
结果,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在不到一个月里,在与解放军的决战中,部队损失三分之二。校长亲飞沈阳,要对我进行严办,幸据理力争,才得以幸免。尔后,多次飞南京向校长面陈东北战场之危况,并力陈出营口之良策,不被校长接受,酿成今日大败之惨剧。
正在炉边沉思,看守的解放军战士送来今天的报纸。
报纸上赫然登着新华社1949年新年献词《将革命进行到底》,献词一开始便写道:“中国人民将要在伟大的解放战争中获得最后胜利,这一点,现在甚至我们的敌人也不怀疑了。战争走过了曲折的道路。国民党反动政府在发动反革命战争的时候,他们的军队的数量约等于人民解放军的三倍半,他们军队的装备和人力物力的资源,更是远远地超过了人民解放军,他们拥有人民解放军所缺乏的现代化工业和现代交通工具,他们获得美国帝国主义在军事上、经济上的大量援助,并且是经过了长期的准备的。”
新华社这段新年献词是实事求是的。我率领的第九兵团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们这一机械化部队机械上的每一个零件都是美国制造的。可是,我们却没有战胜手持土枪土炮的解放军。
对我说来,这是一个怎么也无法理解的事实,然而却是铁一样的事实。
大概固执的校长,也不得不承认这一铁的事实。
新华社的献词还对校长进行了评论:以蒋介石等人为首的中国反动派,自1927年4月12日反革命政变至现在的20多年的漫长岁月中,难道还没有证明他们是一伙满身鲜血的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吗?难道还没有证明他们是一伙职业的帝国主义走狗和卖国贼吗?请大家想一想,1936年12月西安事变以来,从1945年10月重庆谈判和1946年1月政治协商会议以来,中国人民对于这伙盗匪曾经做得何等仁至义尽,希望同他们建立国内的和平。但是一切善良的愿望改变了他们的阶级本性的一分一厘一毫没有呢?这些盗匪的历史,没有哪一个是可以和美国帝国主义分得开的。他们依靠美国帝国主义把47500万同胞投入了空前残酷的大内战,他们用美国帝国主义所供给的轰炸机、战斗机、大炮、坦克、火箭筒、自动步枪、汽油弹、毒气弹等杀人武器屠杀了成百万的男女老少……
献词对校长进行了严厉的谴责,献词对我在东北的所作所为也进行了严厉的谴责。读到这里,校长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开始由英雄变成魔鬼。但一想起校长往日对我的栽培和恩惠,校长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又开始由魔鬼变成英雄。英雄和魔鬼,在我脑海里共存。我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
1949年1月10日
一件令人震惊同时又是意料之中的事终于发生:我的老上级杜聿明在准海战役中被俘。我们终于走上了同一条道路:成了共产党的俘虏。
而且,他也是全军覆灭。我们到底为什么败得这么惨?校长在共产党强大的攻势面前,为什么显得如此软弱无力?这几天,一个个疑问号在我的脑海里打转,得不到解答。我很想见到老上级杜聿明,和他讨论一下这些问题;我又怕见到杜聿明,不得不和他讨论这些问题。
1月28日
今天,报上刊登中央社消息,校长指示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宣判日本战犯、前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大将无罪。
这使我太感意外了!
我们与日寇八年浴血奋战,我国人民牺牲无数生命财产。冈村宁次双手沾满了我国人民的鲜血。现在,竟然宣布他无罪,长眠在野人山的弟兄怎么也不会答应呀!
校长,你让全国人民,你让你的学生怎样看待这一不可思议之举——这实实在在是不仁不义之举呀!校长高大的形象,确确实实在我脑海里慢慢崩溃。
2月5日
1月15日,天津解放,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被生俘;1月31日,傅作义起义,北平和平解放。
兵败如山倒呀!
今天,报上刊登《中共发言人关于和平条件必须包括惩办日本战犯和国民党战犯的声明》,我们这些被俘的国民党战俘看了以后,议论纷纷。
大家议论得最多的是:共产党究竟会如何惩办国民党战犯?
李仙洲说:“在人类历史的长期政治斗争中,胜利者向来不会轻易地饶恕一个自己的仇敌的。”
周福成说:“政治斗争远比军事斗争更残酷,更漫长。”
卢浚泉说:“刀把在人家手里,要打要杀就随人家了。”
郑庭芨不发表意见,却问我的看法。
我的答复是:“我最近读到马克思一句话:‘历史是最严厉的审判官’。我相信:历史这个严厉的审判官,会正确审判每一个人的。”
郑庭芨说:“难怪人家说你是一个军人哲学家,说出话来就是跟人家不一样。”
校长也这样评价过我。但我并不是哲学家,只是一个军人,只不过有时喜欢用哲学家的思维方式思考一些问题。这大概是自己一生取得某些成功的原因,也是有时遭至某些失败的原因。因为哲学使人谨慎。谨慎对一个军人说来,有利也有害。
能从这个角度来总结我在东北战场上的失败吗?
第三章 校长,此时你能听到学生的声音吗?
哈尔滨到处冰天雪地。
廖耀湘的心也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在这座冰雪拥盖的白俄大楼里,廖耀湘处处能碰到自己昔日的老部下、老战友、老上级。这些人大部分眼里都流露着烦躁不安、绝望和恐惧。
这里生活是好的。管理他们的解放军吃得很差,却让他们这些战俘吃大米、白面。他们知道廖耀湘是湖南人,爱吃辣椒。管理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些南方辣椒,使廖耀湘每顿都能吃上辣椒。
管理干部对他们态度也十分好,实实在在地把他们当成他们的朋友。没有一点“胜者为王”的骄横。
所有这些,都使廖耀湘和他的朋友十分感动。但这一切,始终抹不去廖耀湘心中的一个大大的问号:我们的校长到底为什么会一败涂地?我们到底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教导团政委贺群找廖耀湘谈话。
谈话十分随和。他问及廖耀湘的家庭,个人经历。廖耀湘都一一如实做了回答。最后,他对廖耀湘说了一句:“你的出身很苦啊!”
是的,廖耀湘的童年和少年,是在一般人难以想像的苦难中渡过的。
贺政委不知从哪儿得知了廖耀湘在少年时代上学时,因吃不上饭而饿晕在教室这一细节,说你这种锲而不舍的学习精神,实在令人感佩。你成为军人中一位有名的儒将,和你学习上的这股“牛劲”是密切相关的,有很多地方,我还要向你学习、请教。
政委贺群说得很坦然、很恳切,没有一点做作。一位胜利之师的将领,能对一位败军之将如此推心置腹地谈话,使廖耀湘颇受感动。
但廖耀湘仍然无时无刻不想到自己的校长,想到校长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想到校长殚精竭力的栽培,廖耀湘想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应当对校长忠贞不二,对校长始终如一。
廖耀湘一个人单独住一个房间。战场隆隆的炮声,已经远远离他而去。做为一个军人,耳边失去枪炮声,就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最为重要的旋律。
一个人独处,往往容易回忆过去。此时此地,廖耀湘想得最多的是校长决定送他去法国留学,那一次影响他一生的至诚的谈话;到法国以后,是校长远从祖国托人带来的关注和问候;从法国归来以后,是校长亲自委任他担任中国第一个机械化师的参谋长,在缅甸野人山,是校长给他带领的部队送来一箱箱食品;抗日胜利后,是校长亲自点名,让他率部担任芷江洽降、南京受降的警戒;东北战场上,是校长力排众议,让他担任中国最大兵团的司令。
没有校长,便没有他廖耀湘的一切啊!可他却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想到这里,他羞愧难当,心如刀绞。校长高大魁梧的身影,时时出现在他身前。他好像在对他微笑,对他鼓励;又好像在对他怒目而视,在对他进行责难和质疑。在校长高大的深不可测的身影旁,出现最多的是母亲苍老佝偻的身影,她刀刻似的核桃般的面庞,她那悲戚盼望的目光。母亲身后是妻子黄伯溶刻骨铭心的身影,她那憔悴的面庞,她那期待的神情,她那悲切的目光,她怀抱中孩子稚气的眼神,她身旁岳父忧虑的神态。
这些和廖耀湘一起被俘的国民党的高级将领,相当一部分是黄埔的同学。看到他们,他常常想起在黄埔读书的岁月。
有时校长给他们讲话,有时政治部主任周恩来给他们讲话。蒋介石和周恩来讲得精彩,他们听得专注。当时,是一种何等感情融洽、生动活泼的局面啊!可现在,同是黄埔的同仁,却变成了两个势不两立的团体。这到底是为什么?
廖耀湘始终理不清这个历史的疑团,解不开这个历史的疙瘩。他真想此时能见到校长,能见到周主任,请他们帮他解决这个历史的难题,解开这个历史的疙瘩。廖耀湘在想:“校长,此时,你能听到我这个学生的声音吗?”
第四章 蒋介石的两个得意门生杜聿明与廖耀湘异途同归
这一天,廖耀湘正在洗脸,院里响起了广播,广播的题目是:《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
啊!廖耀湘终于听到了老上级杜聿明的消息。他马上 停止洗脸,仔细聆听起来。
一连广播了三遍,廖耀湘仔细听了三遍。但意犹未尽,不能解渴。
大概是解放军军官教导团的领导知道廖耀湘和杜聿明的特殊关系吧,廖耀湘正在十分遗憾没有听清全文的情况下,一位年轻的解放军士兵给他送来一张报纸,说:“这是刚才的广播稿《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领导上特地要我送一份给你,要你看后好好想一想。”
廖耀湘迫不及待地将它接过来,一口气将它读完,下面,便是《敦促书》全文:
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