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朱夜 > 沉睡的证据 >  上一页    下一页


  男孩的肩膀在我掌中变得僵硬。他垂头立了几秒钟,抽了一下鼻子,然后羔羊般顺从地,慢慢解开长裤的纽扣和拉链,任其松松地沿着光洁的腿滑下。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继而解开衬衫的纽扣,轻扭肩膀,衬衫象老树皮剥落,露出白晰如玉的背部。我恰好在细腻的肌肤裸呈在掌下前最后一秒收回了手,迷惑地看着这一切。为什么要用玉或者象牙这种坚硬而没有生命的物体来形容肌肤的美丽呢?有什么可以替代丰润的颜色、优雅缓和的起伏、柔软的弹性,又带着淡淡的阳光的香气?特别是,有什么可以替代肢体皮肤下修长的肌肉的伸缩波动时,轮廓优美的变化?我愣愣地看他靠拢脚跟蹭下鞋子,缓步向前爬上床,背对我趴下,用膝盖和胳膊肘撑着身体。

  我麻木的头脑飞快地运转起来,搜索记忆库,寻找这种奇怪姿势的可能解释。突然答案跳进我的脑袋,象一袋垃圾扔了进来,恶心的味道几乎令我当场作呕。

  "起来!"我拣起衣服扔向他,"快起来!谁叫你这么做的!"

  男孩转过身,一对圆眼睛失神地望着我。我催促道:"穿上衣服呀!"见他还没反应过来,我抖开衬衫披在他身上。一滴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接着是另一滴,在他脸上,泪水汇合成小溪,从他纤巧的下巴边缘滴下,在粗布的床单上迅速洇开。他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睛,穿上衣服。

  "你哭什么,"我柔声安慰道,"我没有碰你,也不会那样碰你。"

  "我以为,"男孩哏咽着说,"全世界的人都是这样,或者至少说,来这里的,都是这样。"

  "为什么这么想?哪个教官伤害过你?"

  "哪一个?"他惨淡地一笑,"郭教官,吴教官,黄教官,每一个。"

  "这里不会就只有他们几个一手遮天,别人呢?那个...孔警官呢?"

  "常隔着门玻璃看到他在外套间看报纸。"

  "你没有喊过救命?"

  "他知道里面在干什么。不用喊,他也知道。"

  一阵寒气沿着脊柱传来,直冲我昏溃灼热的头脑,我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连带咽下喉间的浊痛和苦涩,克制住愤怒和恶心,问我眼前的男孩:"你就没有试过向教育处、保卫科举报他们?"

  男孩嘴角撇了一下,又一滴泪水汇合进小溪。想到郭警官和吴警官的职务,我顿时发现自己的愚蠢和机械,又说:"至少,你可以借看医生的机会..."话没说完。我意识到没有黄警官的转诊证明,他不可能得到保外就医的机会。而黄警官不会轻易让手里的小羊羔跳出围栏。一时间,我就着么愣愣地呆看他不停地无声地流着泪,想不出什么话能够毫无伤害地安慰他。隔了好久,我说:"让我检查一下你的身体,如果有特征性的伤痕,可以拍下来作为证据。至少,这是我肯定能为你做的一件事。"他无声地摇摇头。"那时疼不疼?"我试图向他解释,"那时会留下特殊的伤口,一般人身上不会有,可以证明你被伤害过。肯定疼的吧?"男孩扁扁嘴,似乎品味着自己眼泪的味道,他抬眼望着我,幽深湿润的眼睛使我打了个寒战。他说:"不感觉疼已经好久了,习惯了。"我补充道:"这种伤害的痕迹很久都不会消失。"男孩带着眼泪,微笑着点头说:"对,我想您说的一点都不错。说到底还是我自己不好,如果象他那样,也许就不会有这种事。"

  "你在说谁?"

  男孩轻声快速地吐出一个名字,我没有听清楚,但我明白他指的是1113。他说:"我们一到这里,他们就盯上了他,经常当众表扬他学习好,安排他特别的工作,那时,我在他旁边,总觉得抬不起头来。对其他犯人来说,他杀过人,是条汉子,我只不过是个帮手,而且是个拙劣的帮手。对于教官们来说,他虽然老冷着一张脸,好象一切都不屑一顾的样子,却是个聪明能干的学生,不管是学习还是劳动,样样都比我强多了。那天夜里他被叫出去学习,听说是读‘参考消息'报,很晚才被押回牢房。第二天刷牙时我看到他脖子上的伤痕。这种事一连好几次,他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最厉害的一次把左手骨打断了,只是草草地包扎了一下,上了石膏。不但没被送出去好好治疗,反过来还给派到山上去干活。最后伤好了以后,他拿东西成了这个样子,"男孩比划了一个手势,"我们偶尔有机会单独在一起时,他叫我避开教官,不要让他们注意到自己。那时,我才知道事实的真相,比我以前任何设想都要坏。他满不在乎地说他不怕被打,如果他们打他,他就反击,一直都没让他们得逞过。那时我很怕,怕他们恼羞成怒会把他打死。"

  "所以你主动献身,希望他们能放过他?"

  男孩默默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点头:"还没到那个地步吧。只是他们把我叫去时,我没有反抗。自从那以后,他们就不怎么注意他了。"

  "这么有牺牲精神?到底是一起杀过人的朋友啊。话说现在,何必当初。那时为什么要杀人呢?如果好好做个守法的公民,不是永远没有这种事了吗?"

  男孩再次抬起头,圆眼睛里露出青春期少年开始憎恶别人再给他讲童话时才会有的表情,他嘴角一弯,惨然一笑:"您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他的继父?"

  "我没仔细看全他的案卷。好象是为了一点小事冲动杀人。"

  "如果被继父强暴也可以算小事。"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虽然只是浏览了一遍,我可以肯定1113没有提过这件事,否则法医鉴定记录上不会没有相应的说明,而那通常是我最关心记忆也最牢固的一个部分。我不顾喉咙的疼痛,嘶着嗓子大声问:"为什么不对办案的警官说明情况?那样肯定会得到减轻的判决,说不定根本不用来这里的!"

  "我们早就说好,那是我们的秘密,只能带进坟墓里去,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不能允许任何肮脏的东西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他杀人的时候已经被强暴了不止一次吧?后来怎样决心下手的呢?"

  "因为他更不能允许任何肮脏的东西和我联系在一起。"

  "你们两,一直这么‘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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