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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男孩的圆眼睛亮了起来。他想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鼓足了勇气,幽幽地吐出一句出乎我意料的话:"1113肯定死了。千真万确。"

  "你看到了?"我开始觉得刚才不由自主地和他说的话太多,不太符合工作要求。毕竟现在我不是到处收集病史的临床医师,而是负有特殊义务的法医。陷入了和一个应当保持距离的人之间似乎过度亲密的关系,又抓不到机会让我抽身,不免尴尬,随即,我想到了反击的靶子:"这种月黑风高大风大雨的天气正是逃跑的好机会,大雨会冲走所有的痕迹。难道他买通了你,让你给我提供虚假信息来掩护他?你倒是刀切豆腐--两面光嘛!"

  "大雨会让您看到晴天看不到的..."他正要再说什么,突然抬头望着大雨滂沱的窗外,似乎听到如注的暴雨中传来的召唤。而我的感官受到感冒和药物的双重麻痹,什么也没感受到。他轻声说:"我得先离开一会儿,待会儿会再来整理屋子。您先忙。"悄无声息地,他很快就消失在漆黑的走廊里。

  孔警官推醒我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又趴在桌上睡过了。通常我每次只吃一片感冒通,今天过量了。然而过量的只是药物嗜睡的副反应,治疗效果似乎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被病毒强大的毒力逼了回去。当孔警官打着伞送我跟在郭警官和吴警官背后深一脚浅一脚趟这积水走向围墙边上作为仓库的案发现场时,我不得不忍受着极端困倦和咽痛、寒战的双重折磨,以至于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不要倒下,不要掉落手中的工具箱这两个念头上。

  我事先被告知这原来是空屋,嫌犯可能在此藏匿准备逃逸的工具,正在捣腾的时候被巡夜的吴警官发现了。空屋调查取证应该方便很多,因为要检查指纹、拍摄照相的地方都少得多。郭警官推开门的时候,我清楚地听见吴警官和孔警官倒抽了一口冷气。我以为他们想到的和我想到的一样,而那个念头是我麻木的头脑当时所能做出的唯一的反应:要干的太多了。

  血迹。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我摇摇晃晃地扶住孔警官的肩膀以免倒下,抬头环视昏黄灯光下布满屋子的血迹超过了我现在发热虚弱紊乱的内耳平衡系统的承受能力。孔警官低低地惊呼:"朱医生,没事吧?"郭警官没有回头,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独自问:"晕血吗?朱法医?"听上去无关褒贬的中性话语,在空屋反射回声里,掩饰不住的是嘲讽。吴警官接茬道:"随便拍两张照片快点结束,早点休息好了。反正是空屋子没什么物证。"

  "我没事,感冒而已。"我注视着地面,希望快点恢复平衡感,"还是让我一样一样来吧。"

  我从工具箱里掏出成打的贴有编号标签的小塑料袋和记录本,开始描画长方形的房屋内部和墙面,然后按照坐标标明血迹的大小、位置和性质。接着依照坐标点标记编号,然后按照编号用刮刀采取地上和墙面上的血点,放入相应编号的小塑料袋里。当然,每一面墙和每一处地板都要拍照。通常这种工作是一个组完成,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资格。警官们聚在门口,无声地看我拖着酸痛的身体,象织网的蜘蛛一样从这里爬到那里,在记录本上描出一条又一条线。

  仔细地观察下,我发现空屋简直就象流体痕迹学教学现场。这门新兴的学科是美籍华裔法医学家创始的,在保守的学院派法医界只是课间谈笑的资料。在大学里,我上过一门这方面的选修课。现在我不得不绞拧闷胀灼热的大脑,把记忆深处的片言只语一点一点挤出来用于实践。我很怀疑课本上写的是否真的能够解决实际问题。不仅仅是因为我的生疏,而且有许多诡异的污迹,那是顺着立柱和墙面渗透下来的水在的墙面上洇出的污浊的暗色。有可能是血,也有可能不是。一时无法分辨,我打算先把它们看作是血迹,待会儿回宿舍在用试剂证实一下。

  我贴近墙面观察,感觉到嘴里灼热的呼气从墙面反弹回来,带着令人恶心的血腥味冲进我疼痛的咽喉。忍住随之而来的恶心,我一格一格地记录着:这里,线状的血迹,带着鱼雷形的尾部,应该是长条状物体打击后甩出的血;还有这里,椭圆形带尖尖尾部的血滴,象是中速移动的人滴下的;那里,片状边缘不规则如山峦一般的血迹,应该是出血点离地面很近且血液缓缓流下时聚起的,那说明什么呢...

  我呆呆地盯着墙壁时,郭警官的提问把我拉回现场:"朱医生,发现什么?"我晃了晃脑袋。该死的感冒药!竟然让我在思考的过程中几乎站着就沉入梦乡。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想象着,重建现场:

  傍晚,机警的男孩背靠屋角(石灰表面的擦痕)摆弄着什么。天渐渐黑了,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迅速猫着腰贴到门框边上,从门缝里张望。脚步声令人不安地消弥在近处。黑夜里,他的眼睛象星辰一样闪光。突然,门猝不及防地重重推开,门边撞破了他光洁的额头(门上的血痕),他被撞得倒退几步(血迹的方向),跌坐在地上(积聚的血迹)---不对,额头的伤口能有那么多血积聚下来吗?待会儿再一起复核,先继续重建---吴警官冲进来大吼着什么,应该是"不许动"之类,没有什么物证能证明当时的声音了。虽然流着血,男孩唇边浮起一丝轻蔑的冷笑,伸手缓缓捋了一把顺着额角流下的血,撑着地面站起来(模糊的血掌痕和指纹,这也许是他的手第一次沾上血,后来屋里的墙上和地面上很多地方留下了血手印)。面对教官严厉的责问,男孩却带着不屑的冷笑,似乎一切与他没有关系,他在这里只是为了看教官表演愤怒。最后教官掏出手铐准备给他戴上,并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男孩捣鼓的东西,就在此时,男孩乘隙掏出弹簧刀飞手一扬,刺破了教官的手臂(黄警官的报告)。男孩猛推教官,抓起屋角的东西向外冲去。负伤的教官抽出警棍从背后全力击向男孩的头部(墙上飞溅的血迹)---棍棒溅起的血滴,速度有这么快吗?唉,头好痛---一阵混战,滚爬,扭打(地上揉乱的血迹)。教官高呼召唤其他警官的帮助。羚羊般敏捷的男孩最终挣脱了教官的臂膀,在援军到来前冲进屋外无边的黑暗(延伸至门口的血迹,形状提示从移动并具有一定高度的物体上滴落)...

  "朱医生,你结束了吗?"郭警官问。

  "还差很多,"我说,"天知道能不能做完。"

  "嫌犯已经逃跑了,"郭警官不满地说,"这只是吴警官受伤的现场。照这样的速度如果要检视逃跑路线,要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我咳嗽了一阵,只是突然而来的咳嗽,不是故意找台阶下。

  "没有什么逃跑路线可以检视了。"孔警官说,"看这里,到处都是水。什么都不会剩下。"

  仍然咳嗽着,我勉强向郭警官点点头。

  "那么现场发现什么吗?"他继续问,"已经3个多小时了。"

  我只有苦笑。操作流体痕迹学不仅需要耐心和绘图能力,还非常需要想象力,而想象力需要时间,特别是吃了感冒药只想睡觉的时候。

  郭警官的目光转为同情地看着我:"要不今天先到这里,明天雨小了我们还要搜山。你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吗?"

  太多了!我心想,但是询问的原则是从最简单最可能获得确切答案的问题开始:"1113有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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