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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他来说,是的。"郭警官答道。他和愁眉苦脸的吴警官、一脸严肃的黄警官一齐笑起来,和我完全不同,笑得非常自然,环视他们的笑容使我更加头晕,感觉眼前的人物和背景开始发黄,幻化出深黄色的光芒。在这协调一致的动作和表情中,有什么东西使我晕得更厉害,即使没有风也不由自主地发冷。

  我眯起眼睛,徒劳地想用眉弓肌肉紧锁的力量把头痛锁在脑袋里不让被人看出来。但是似乎没有什么能逃过郭警官犀利的眼神:"朱医生,你脸色不太好。路上辛苦了。先吃饭再去看现场吧。菜马上就会上来。你喝点什么酒?"

  我想起工作时间是绝对禁止饮酒的,而身处于劳改农场的警官只要没有离开拘禁区都属于工作时间。难道这里规矩不一样?还是我的脑袋太不管用记错了什么?我努力地挤出一个还算正常的微笑:"不用了,我在寝室里随便吃些什么就行。顺便还可以看看材料。"

  "哈哈!"郭警官拍拍我的背,"男子汉大丈夫喝点酒能提提神啊!山里没有生猛海鲜,山货还是不少的啊。不想尝一尝吗?"

  "等工作结束以后吧。"现在我真正希望的是任何能躺下的地方,当然最好是床,所以巴不得立刻离开这里,"希望我的工作能够令你们满意。"

  "你非常令我满意。"郭警官微笑着。作为一个受到过度重视和褒奖的菜鸟,我有些糊涂,正想谦虚几句,看到他在灯下闪光的牙齿,不知怎么的突然打了个冷战。该死!烧得还挺厉害。

  孔警官领我去座落在食堂附近高地上旧值班室的空屋。招待所被泥石流冲毁后还没有来得及重建。值班室是里外套间,中间隔着镶着玻璃的钢门,摆着一些粗笨的家具,居然还有一部电话。眼看暴雨瓢泼,不管房子以前是设计来干什么的,能避开泥石流才是正经。更何况我终于可以躺下,躺在一张真正的床上,旁边就是让我安心的装着工具和试剂的行李箱。这似乎成了我和文明世界的唯一联系。

  我从箱子的夹层中摸出常备的药品,丧气地发现感冒通只剩下2粒,没办法,2粒就2粒,总比没有要好。匆匆吞下2粒药片,我裹在散发霉味的被子里,打着寒颤,全身酸痛不已。终于,窗外暴雨和自己鼻子里呼哧呼哧喘出热气的声音渐渐远去,我感觉自己慢慢沉入朦胧的汪洋中。

  木制的门上仿佛传来礼貌的叩门声,几乎完全被暴雨冲击地面的咆哮声掩盖。我懒得起来开门,希望那只是一个梦。过一会儿,来人自己推门进来,在桌上放了什么,似乎犹豫了几秒钟,终于走上前来轻轻推我的肩膀,有点沙哑的嗓音柔和地呼唤道:"先生?醒一醒,先生?"

  朦胧中,我首先感受到的是温驯的笑容,然后是圆眼睛,平直的一字形眉毛,端正的国字脸,薄薄的嘴唇。一个也许够不上非常漂亮但讨人喜欢的男孩的相貌在我眼前逐渐清晰起来。一开始我没反应过来,奇怪地瞪着他式样难看的小平头、宽大粗糙的蓝色工装裤和蓝白条纹衬衫。目光滑到胸口的数字"802"时,我抖地惊醒,一下从床上跳起,大叫道:"站住!不许动!"一连串不相干的镜头飞速掠过我灼热的大脑:怎样出拳,怎样飞起一脚能把人踢倒,如果不行,怎样抱住别人的腰把他摔倒。可惜,这些镜头都是书本内容。为什么军训时我没花更多时间练习格斗术?现在要用了才发现自己完全是个无用的书生,而不是身为半个警察半个科学家的合格的法医。

  男孩被我的命令弄糊涂了,因为本来动的就是我而不是他。他的手臂僵在刚才轻拍我的肩膀的姿势,委屈地说:"先生,我是来问您要吃什么的。"见我愣愣地没反应过来,他又补充道:"我是这里的工勤,打了开水拿了饭菜过来,顺便看看您另外还要吃什么,我再去食堂给您取。"我看到了门背后一对老式的红色塑料壳热水瓶,无辜地立在那里。"你..."我忍着肌肉的酸痛慢慢曲腿在床上坐下,病毒的威力肆虐我全身使我微微颤抖,头晕目眩,然而残存的警惕并未消失:"你怎么随便进别人的房间?你是...学员?"搜索记忆的最深处,终于挖掘出这个少年犯的正式称呼。男孩微笑着举起一串钥匙:"我是802。郭警官让我伺候您。"

  "我不喜欢被别人伺候。"

  他温厚地笑着说:"我来做那些不需要您亲自动手的事。比如说,打扫啊,打开水啊什么的。行李我也可以帮您搬呢。您先洗把脸吧。"他说着,转身拿了脸盆和毛巾出门,一会儿就端了半盆冷水进来。他把脸盆放在桌上,小心地倒进热水,边倒边用毛巾搅着,不时伸手试探水的温度。我有点诧异地比较着巨大的行李箱和瘦弱的男孩之间的高度差,不知这个看上去只有1米65左右的男孩怎样搬动那个庞然大物。

  "给,先生。"

  热毛巾递到我面前。我抹了一把脸。男孩乖巧地接过毛巾,在水里重新搓了一遍,再次递给我。把头埋在毛巾残余的热气中,感觉无比舒适,似乎短暂地躲进母亲温暖的子宫,把暴雨、黑夜、深山、病痛、残暴和杀戮都隔绝在外。

  这个男孩话很多:"先生,我和您很有缘分呢。你瞧,我是802,和您差得不远呢。"(刑警803是本市法医组织的代号。)见我无动于衷,他急忙改口:"当然,这个性质很不一样的啦。不过呢,我人头很熟,1113的事我多半都知道。说不定我能帮您找到他的尸体。"他变戏法一般端上盖着盖子的饭菜,揭开盖子,应该有一阵香气飘来。可惜我的鼻子什么也闻不到。

  "你凭什么说他已经死了呢?"我尝了一口据称是炒田鸡的东西,除了它是热的以外,什么味道也吃不出来。

  "恩..."他迟疑了一下,"1113这个人一贯我行我素,不服从改造,就算自绝于人民,也是意料当中的事。"

  "哈哈..."我差点把吃到一半的汤全喷出来。简直是郭警官的翻版嘛!

  "您没见过这个人吧?"男孩继续说,"我熟悉他。我知道他在什么情况下会有什么反应。他落到这个结局,我早就料到了。"

  听出他话里的阴冷和潮湿,我抬眼看了看男孩,一丝阴霾掠过他的脸。他发现我在注意他,马上转为温顺的微笑:"您还要汤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要。他拿抹布擦过我面前湿掉的桌子。我注意到他敞开的衣领里细白的皮肤,显出脖颈根部和锁骨上浅浅的淤痕。听说这里的劳改犯主要的工作是在烈日下的荒山上种树和开路。我记得资料中1113关押1年多以后拍的集体照片上黝黑的皮肤,到正好配仍然不羁的眼神。这小家伙倒是保养得不错,还细皮嫩肉的。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垂下眼帘,趁转身放抹布时,顺手扣紧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他干净、温顺,象贴身穿惯的睡衣,刚刚晒过,还有阳光的味道。但尽管我也是站在"正义"这一方的,他现在表现出来的机械的"正义"让我很不舒服。

  "没想到你会这么评价他。看来你改造得很好了。"我不无讥讽地说,"你的同案犯听到你说这些,还会把你当兄弟吗?"他侧面对着我,看不清脸上表情细微的变化。我继续说:"我看到你的资料照片了。在同学家里伙同他杀死继父,你和他的关系应该不寻常呐,现在这么快就把他抛开了吗?郭警官果然教导有方。还是你怨恨他把你也拖下了水,成了一个从犯被关在这里?"

  男孩的身体微震一下,仍然没有应答。

  "靠拍马屁打小报告,你得了不少好处吧?"我说,在我看来,这是显而易见必然存在的事实,"你就不怕回你自己的房间睡觉的时候被人报复?‘江湖上'和‘山'上的人最讨厌告密者了吧?"

  男孩的目光更加阴暗,他注视着屋角,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通常睡在外面,不回监房。"

  "嚯,你的运气还真不坏嘛!"我说,"算得上这里的特权阶级了喽?你还挺能的嘛。不过,对我而言,现场就是现场,尸体就是尸体,真相就是真相。告诉你,我也不喜欢这个地方,而且我也觉得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什么事都不顺溜。不过我不想也不会牵扯到超出我职权范围的权力,只要我做到自己该做的,就是为正义铺平道路。余下的事自然有别人来完成。所以,如果你想说什么,就直接告诉我真话,别兜七兜八地绕弯子拍马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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