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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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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不生病,需她操什么心?水沁泠在心底嗤笑一声,摸摸自己的脸颊。相比之下,自己的脸颊却丰润不少,这两个月来不仅有太医悉心照料,太后还特意请来御膳房的厨子给她安排一日三膳,外加糕饼甜点不断,她吃不胖才怪。 修屏遥哈哈一笑,“可不是应了古人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呢。” 水沁泠闻言便也笑了,“那么修大人真该去悬崖摔一回呐!”她将双手拢进衣袖子里,好兴致地抬头看看蓝天看看白云,看着这个季节里柳条抽芽春花烂漫,也跟着笑弯了眼儿,“瞧我上辈子摔过一回,把脑子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全摔没了,反而清爽。你也知我的记性原本就不好,这一摔就更加稀里糊涂了,记得一个人的脸却记不得他曾做过的事,连诗经里面那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都不会背了,不过浑身轻松,自然胃口大好,心情更好,哈哈……” 修屏遥的身体微微一颤,哑然失笑道:“我倒真希望,那次摔悬崖的人是我自己。” 水沁泠依旧是没心没肺地笑着,“事情都过去了。”所以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是啊,都过去了……”修屏遥低声重复了遍,无意间看见水沁泠发顶心的一道寸长的疤痕,她也不遮不掩,任那白生生的一块突兀长在那里,他心里面一骇,“你的头发……” “哦,这里啊,大夫说再也长不出头发来了。”水沁泠说得轻描淡写。 修屏遥心里骤然一阵遽痛,那块头皮被生生撕扯掉的一瞬,究竟该是怎样的痛苦?她的心里是否也会空白这一块?明明是这样令人心惊的伤疤,她却毫不遮拦,更像是故意让它给别人瞧见——“就不能……遮一遮吗?” 修屏遥痛心地伸手要去抚那道疤,却被水沁泠陡然一声喝住——“修大人!”她像是被侵害的幼兽,瞬间竖起浑身的刺,死死瞪着他,那双眼睛里有多深的仇恨,是因为心里曾有多深的痛苦和绝望!“我不像修大人,可以这样心安理得地掩盖自己所做的一切,哪怕天诛地灭,事后也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又淡淡笑了笑,“我自己犯下的错误,便一定会尝其恶果,然后提醒自己——我已经错过两次,所以绝不会再错第三次!” 她对他的情意,其实从四年前就该断了的——可惜她做不到。牵牵绊绊,一直藕断丝连。直到那穿心一箭将她射落悬崖,她才受到教训,彻底死了这条心——她这余生,再也不会与他有任何牵连,再也不会! “你总是……这样逼迫自己的……”修屏遥声音低哑。其实他早该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她是这样固执极端的姑娘,经历过这样刻骨铭心的伤害——她不能原谅他,更不可能会原谅她自己!他都知道,却为何……还是止不住自己的心痛欲裂? 他对她的情意,竟是到了这种覆水难收的境地了?! “修大人,来日方长。”水沁泠只笑着留下这一句,便随着谭亦离开了。 来日方才,曾经他留给他的话,如今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你方才……”已经走了一段路,一直保持沉默的谭亦这才出声,“笑得很假。” “是吗?”水沁泠牵了牵嘴角,难怪她笑得五脏六腑都疼得厉害,差点就把眼泪逼出来了。她深吸一口气,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情,“谭亦,你应我一件事,可好?” “怎么?”说得这样郑重其事的。 “太后上次来府时,谈过我的婚事,她……有意立我为后。”水沁泠并没有刻意压下声音,或许——她便是故意说给身后的那个人听的,“……我心知婚姻大事已由不得我做主,却也绝不能嫁给皇帝的。所以,我需要一个拒绝她的理由,你可愿意帮我?” …… 后面的对话修屏遥没有听清,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并肩的背影远去,直至彻底消失在延廊的尽头。那金黄色琉璃瓦上的太阳还明亮着,暖融融的,可他心里的天却已经黑了,这样的寂寞,这样的,说不出来的昏暗困苦的哀愁。 “来日方才,究竟……还有多长……” 有风过境,吹落廊外繁花满地,也是离愁。 第九章 窈窕丹青户牖空 京城三月,柳絮纷飞媲雪白。 过了惊蛰之后,天气渐渐暖和了,隔着窗子也能听见枝头的燕语莺啭,乱煞年光遍。水沁泠闲下来的时候便一直在织去年的那双手套,从冬天织到春天,总是等到快织完的时候全部拆掉,然后从头开始。仿佛就此坠入另一个世界,时而凭栏长站,时而倚窗而坐,没有外人时便不言不笑,整个人安静得如同寂灭,就这样日夜不间断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简直……像是一种永无止境的自我折磨。 “修大人这次又是生了什么病?” 芸蛾推门走进来时便看见她十年如一日的表情和动作,忍不住叹了口气,“这都快到夏天了,沁泠姐你还在织手套,想焐出痱子来啊?” 水沁泠闻言只淡淡一笑,“确实有段时间没见他上朝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却记不得了,因为从她入朝之后便一直对他视而不见。 “沁泠姐……”芸蛾踌躇半晌才小声问出口,“修大人可是犯了什么罪?” 水沁泠手指微顿,抬起眼来却又是一脸平和笑意,“怎么忽然这么问?” 芸蛾挤眉弄眼,“方才我在街上便听见他们在议论,说自从水丞相坠崖受伤之后,太后凤颜大怒,对右大臣倍加苛责,并暗中削权夺势。还说右大臣表面上官位不变,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实权,跟在他后面的大半片势力也都已经垮台,他们还说……”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蚍蜉终于撼动大树,水丞相鞠躬尽瘁为民除害,所以大难不死。而右大臣从此被气得卧床不起,是他恶有恶报!” 水沁泠的眼睫一动,依旧笑道:“都是市井之言,别信他们的。” “沁泠姐!”芸蛾突然抓住她的手,声音里透出一丝哭腔,“你要对芸蛾说实话,修大人从前就喜欢装病不上朝,所以芸蛾从不担心,可这次……他是不是真的……” 水沁泠的心里突地打了个寒战。那日在皇宫外看见他时她便看出他气色有异,完全不似从前的春风满面,顾盼神飞——难道真是生了什么病?她呆呆地注视着那双手套许久,许久,轻言道:“别信他们的。” 她起身往屋外走去,晴光正好,晒得眼前有一瞬的昏眩,这样不真实的温暖……水沁泠陡然竟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她又走进十几年前的梦里,幽冷的长廊,迷离的灯光,爹的眼神是那样寂落悲怆……那些人的脸,那些名字,她到现在都记得清楚真切。 水沁泠的手指抚上胸口的位置,眼神一刹空茫:她已经分辨不清……那些泣血的回忆,纠缠不休的梦魇,包括这十几年来经历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呢?还是她一直在做的一个梦呢?她真的已经分辨不清。 水沁泠茫茫然往前走着,究竟什么时候出了府,什么时候走上街,她不知道。她看着从眼前绵延而去的锦绣河山,那些带着善意微笑的面孔,恍然间竟化为一年前的梦境,那个秋意瑟瑟的午后—— 皂荚的幽香和水珠清泠的声音,有一双手为她摘来桑树的叶子,为她挽起疏落的长发,从发尾至头皮,那样轻柔细致地摩挲,她在梦里面痴痴迷醉。 然后梦醒,她嗔笑着翻身而起,突然伸手捉住他的指尖——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眼,从此变成永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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