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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丁岩没说过爱她,可也没说过不爱她……紫素彻夜想着这两句话,辗转难眠。

  虽然丁岩已经飞走了,但情缘未了,她也不是纯然的绝望啊!

  翌日,她再度变回了往常的黎紫素,饭照吃、觉照睡、书照念,她再度成为父亲心目中的好女儿、师长眼中的好学生一贯的沉静、一贯的柔顺、一贯的优雅,见到她的每一个别人,莫不竖起拇指,夸她是现今难得一见的气质派美女。

  一切的一切,都一如往常。

  她照样向父亲妥协;他说的每句话,她照听不误,事实上她再也没有抗争的动力了,世上的每一件事,她已经可以不在乎,放手让别人干涉。只除了一件事以外——

  第七章

  一九九九年世纪末

  飞越三万英尺的高空,约莫再过一个钟头,这架飞机就会降落在桃园中正国际机场。到那时,他将见到睽违已久的台湾、睽违己久的……紫素。

  反覆咀嚼着这个名字,心还是跟五年前刚离开台湾时一样的痛。坐在商务舱里,丁岩有些困难地欠动身子。

  一年前,他前往太平洋某个小岛摄影取景的时候,为了拍摄崖壁上的一朵小红花,不慎摔下悬崖。幸好当时风势正强,硬是将他的身躯吹偏了些,否则若一头直直撞上悬崖正下方的乱石堆,他伤的可不只是四肢,而是连命都送还给老天爷了。

  当时虽然他保住了命,但却遍体鳞伤。被出版集团送往美国,经过了一年半的调养与复健之后,他才能再度踏地走路。

  然而,身体尚未康复完毕,他便赶着回台湾了。

  他想见紫素,迫切地想见她!

  他永远也忘不了当自己的身子笔直地往乱石堆里摔的时侯,那种濒临死亡、却有遗愿未了的不甘。

  他这才顿悟:原来呵,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不能安心、尚有牵挂!

  而他的唯一牵挂与遗憾,就是……紫素!

  丁岩叹口气。五年的光阴可以是很漫长,也可以是很短暂;它漫长得足以使任何事发生,包括让紫素结婚生子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娇妻、一群小萝卜头的妈咪,但相对的,也正因为它的短暂,所以改变不了他被禁锢的心境。

  回思五年前,正当他终于要抛开禁忌、敞开心胸,向紫素一诉情衷时,没想到母亲却突然在他面前出了车祸意外;当场死于非命。

  一直到这时这刻,丁岩还清楚记得母亲濒死的表情与临终的话语。那一刻,她好像如愿以偿了,终于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那表情好幸福、却也叫人好哀凄。

  爱情呵,爱情先是夺走了她的生活,最后毁灭了她的生命。

  然而,爱情最厉害的绝不只如此。它让女人牺牲生活、奉献生命,最后还心甘情愿地领受它的苦果,才真的是不简单!

  母亲的死亡,没杀死丁岩的爱情,却浇冷了他对紫素有所求的心。

  他早就从母亲的际遇里体悟到——女人莫不是一朵朵娇脆的花魂,及不上男人铜铸铁打般的精魄;感情的波浪一旦袭来,花魂捱不过,精魄却可以侥幸残存。

  所以,他仍不敢放手与紫素疯狂相爱,不敢轻言回来见她,只敢偷偷地、躲在天边海角地爱,希冀威涩的海水能冲淡强烈的牵绊。他爱紫素不打紧,他甘愿尝这磨心的感情,可紫素万万不能为了他、为了爱情而走上母亲的不归路。

  一走了之、不愿回乡,千惧万怕的就是怕引焚了她。

  至于那句曾经大力鼓动他雄心的先爱了再说吧的伟大口号,也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拿出来默思、冥想;因为他知道,真要实行起来,太伤人了!

  要不是体认到就算要死,也要再见她一面才甘愿受死的强烈执着;要不是因为到鬼门关前绕了一圈,挣扎在生死一线间,才赫然明了自己的心有多牵念紫素、放不开紫素,远比自己愿意承认的都多,他根本不会回来!

  然而回台湾来,与紫素见面,心愿一了,接下来要怎么做?

  自从打电话通知她后,他的心里就像住了个任性小孩,对着童话故事的结尾倔强地喊着:然后呢?然后呢?以示对草率结局的不满。

  对于台湾之后的生活,他心里己有了既定的腹案。

  为了不再轻涉情衷,见了她之后、深深地将她刻划在脑海中之后,也许一周、至多不超过两周,就得动身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

  他不知道,也不在乎;情感澎湃时,灵感俯拾皆是,飞往哪里都不是重点。然而,关键是他非走不可!否则脚步这一停下来、倦了、恋了紫素的温柔,他怕之后便再也飞不动了!

  丁岩可以预见未来,放手去爱是不可能了,他根本解不开母亲为爱横死在面前的心结、也不能让紫素重蹈覆辙。所以,别撂下什么话,重新背上行囊,往下一个落脚处行去,将是最好的安排!

  丁岩苦笑一声。他到底在这里自作潇洒些什么呢?

  也许他爱的紫素早已成婚:将与他相识的过程当成是过眼云烟、转眼就散,连再见他一面也不愿,自然不再有情衷的烦扰;也或许她巴不再在意他的存在、他的来去,而他,他却坐在这里一迳地绮思遐想,还故作潇洒地称道自己不愿再续前缘。

  这,难道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时光一晃是五年,恍恍惚惚的,再回首畏怕的竟是人事全非、徒惹心碎。

  空姐开始广播,机身缓缓下降,台湾已近在眼前,他突然觉得眼眶潮润。

  丁岩,你怎么了?执意跟着他返台的唐茹湘侧过身子来问道。

  没什么。丁岩淡淡地应。

  是‘近乡情怯’吧?为了丁岩,在国外长大的唐茹湘钻研了好多中文书,才应时应景地讲出了一句成语。

  唔。丁岩没承认也不否认。

  事实上,台湾对他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除却它是故乡、有母亲坟上的一折土、且是紫素久居之地以外,这座孤岛已经没有能让他留恋的人、关切的事,再没什么值得他情怯。

  唐茹湘望着他冰岩般的脸色,不禁泄气。

  自从第一眼看到丁岩,她便为那缥缈的气质所吸引,可惜他的心从未悬在她身上。

  基于女性的直觉,她知道他有心上人,也在他的随身行李中找出好几张她的照片;她知道她留有一头长发、她的气质飘丽出尘、她的名字叫黎紫素。

  在丁岩伤重卧床的那段期间里,不知听见他低喃过多少次她的名字;每一次激起她绝不服输的意志。她铁了必要跟这个叫黎紫素的女人比上一比。

  相识的四年来,他上山、她跟;他下海、她跟;就算他要闯鬼门关,她还是照跟不误;就连丁岩伤势极重时,也是她坐在病房外陪着的。

  她的执着与付出,怎么可以抹灭?他们同生共死的经历,怎么可以一笔勾消?

  她不服,说什么都不服!

  所以,丁岩一说要回台湾,她便不请自来地紧跟着。她要亲眼看看那个叫黎紫素的女人,她要亲身跟她比一比。她知道,陪丁岩走过穷山恶水,她比这女人更有资格、更该得到丁岩!

  机身缓缓下降,大铁马完美地滑行在跑道上,航程暂告一个段落。

  满机飞抵台湾来的人儿啊,个个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愁思与情伤,欲解而难以如颜。

  这是黎紫素第N度进入机场洗手间。

  时针与分针愈是偏向她希冀的角度与方位,心脏便跳得愈是厉害。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明明已经食补了好些日子,脸色在这紧要关头却偏偏不见半点红润。

  事实上,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灿亮而狂乱,发髻梳在脑后明明是俐落大方,但她怎么看,就是怎么乱。

  不行、不行,这样不行,丁岩看了绝不会喜欢的!

  紫素打开手袋,打算重新梳髻扑粉。一个慌乱,手袋掉了,各色唇脂滚了一地。她怔然,茫茫望着镜中的自己。

  呵!她现在……好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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