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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是的,她记得。记得他远走又回头,系给她一方手帕。记得他每一个动作与每一个眼神,记得初来宫中,从舞会中跑走时,他追上来,在那大树之下,对她软语轻言,与她翩翩共舞。记得他送她寒星,教她骑马,记得在她第一次打仗时,他不顾身份,化装成亲兵跟在她的身边,记得在人群之中,他一点点分开她紧攥的手指,他与她的两只手借助袖子盔甲的掩饰,紧紧地握在一起。记得在奥尔良的夜晚,他的眼睛望着她曾那样的温柔,记得那大片的在风中摇曳的白花,汜得那颗划过天宇的流星。记得、记得、记得……有那么多的事,无法忘记。包括,他终于用那双冷酷的眼睛充满恨意地看着她,看着她是如何的伤心欲绝,而露出残酷无情的微笑。

  每当想到这,她的心便如被撕裂般剧痛。她痛苦地发现,在她这强烈的悲伤之中竟然也包含着缕缕的恨意。

  不能原谅。是真的无法原谅。或许,她可以原谅他利用她伤害她,却无法原谅他对其他人的那种冷酷无情。

  又抑或,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查理……

  人是单纯的,而环境是复杂的。人们无力选择所处的环境,因而,她无法责怪查理。她宁可相信查理本性是温柔善良的,只是因为环境的无情不得不变得冷酷。但不责怪,并不表示可以原谅。

  错误就是错误,不管有多么华丽的解释和包装。不能原谅就是不能原谅,不管心里还残存多少情爱。

  如果所爱之人杀了人,是包庇他,还是谴责他?

  难道只因为那是自己爱上的人,就可以无视他所犯下的暴行了吗?

  那么,那些因为他的错误而被杀害的人们的公正又在哪里?

  她不想提及,不想想起,但又无法不去想起。或许,哪怕是以恨为名,她多多少少还是想念着他吧。

  这些想法暴烈直接,贯穿意志。每当她闭上眼睛想要逃避眼前流动的幻影时,另一个人,另一道幻影便由心底浮起。它哀伤而温和,缓缓慢慢,如有人在血液中低声细语。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哭泣,但是你的士兵们都在望着你……”

  回忆如流沙,湍急而来,将她陷没。

  她心中有什么在滚滚翻腾,想要逃开现实,却再度跌入幻境。身前与身后,醒来或梦中,都--样是眼泪心碎,都一样有告别离情。

  这一切,是淮的错?这一切,因何而发生?

  哭泣着捂住自己的脸,她想要责怪、想要化解、想要呐喊,意识因而撕扯得快要破裂粉碎。

  “贞德!出来!”

  像没有加过润滑油的机器般的声音枯燥地重复着,手持重锁的狱卒阴沉地望着靠墙而坐的少女。

  她抬起悲伤的脸庞,漠然地看着他,是又要对她用刑逼她承认一些莫须有的事?还是终于到了最后的审判?

  不管是什么,她都不再害怕。

  她已没有不能失去的东西了,肉体的疼痛如果可以帮她逃开翻滚沸腾的思绪,那么,她宁愿面对那单纯的痛苦……

  令人恐惧颤栗的东西,不是皮鞭和火焰,而是深陷于无边暗夜中的悲伤啊……

  站起身,她慢慢随他而去。

  自从法兰西的不败神话——天使贞德,被伯艮第人掳获,交送到他们手中后,这些英国或是亲英派的大主教们就开始全心全意地策划如何给贞德扣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由神学院亲英派系的教授们与主教共同组织的宗教法庭,在浓雾深深的这一日,对贞德宣读了她的数条“罪状”后,宣判她是个巫女异端。因为他们认定这个少女拥有某种邪恶的力量,这样也可以给那些相信她是天主使者的人们以另外的一种解释。

  她或许有力量,但绝非为来自基督。她是——巫女,她是邪恶的。这便是他们力图向大众证明的。

  “你是否了解了你的罪?”

  头发花白看来很有绅士风度的老人身披红衣,单手托腮,狭长的眼注视着面前纤弱的少女。少女衣衫褴褛,神情黯淡,却依然散发着静默顽固不易折服的气息。

  长长的烛,在黑暗中发出噼啪的响声,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人们便借由黑暗隐蔽身形,在周边的列座上参与这单方面的审判。

  圆形高远的穹顶上镶嵌的方形天窗洒下极淡的光,因四周阴黯的缘故,反而显得这光束是如此明亮。位于其下的贞德的身影正好被嵌入这光影的怀抱,她不去理会老人的问题,只是静静地仰起脸,注视着那稀薄的光度,身陷囹圄,才更知自由的可贵。自由——如光。明亮耀眼,使人心生向往……

  忍耐着,老人阴沉的眼闪了闪,再次重复:“贞德,你是否明白你犯下的罪行?你污辱了基督的名义,你是个异教徒,你……”

  “向往自由、和平,怀抱美好的愿望与梦想,是错误吗?”贞德轻轻地说着,转过脸,望向那一张张隐藏在烛光之后的犹如魑魅魍魉的脸孔,她说:“会爱上别人,会想要守护,守护我的国家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的同胞,这些想法是邪恶的不能原谅的吗?”

  清脆的声音在阴暗的厅中回荡,她仰起头,感觉悲伤以外的感情正在胸中滋长。她努力想要捕捉它,却发现它从未曾离去,深入她的骨髓,任何人也没有办法将之夺去。那即是,她心中怀抱的信仰。这份信仰即是她的光。所信奉的不是某位神明,而是一种力量,一种正义,一种思想,一种光芒。

  “如果因为怀抱这思想,便要受到审判,那么审判吧……

  ”如果因为我拥有一颗人类的心,一颗会为爱而跳动、而悲伤、而奔腾、而想要保护他人,如果这便是我的错,那么,我便承认我有罪。”

  是的,她不是天使,她也绝非巫师,她是人类,是人类。因为是人类,所以会软弱,会犯错、会自私,有时会狭隘地只看到自己小小的世界。会有软弱的负面的情绪,会想要从一切不愿面对的环境中逃开,会陷入自我悲伤的泥沼。

  她摇了摇头,眼中滑落一抹淡蓝色的泪。深吸了一口气,擦掉眼中的泪,在这个虚伪的法庭中,她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此刻,她即是法国。是真正的法国。她想起雷蒙,想起黑发如蓝,傲然如风与烈日也似浑然一体的男子。如果他在这里,他会说些什么呢?她想起为她死去的嘉恩,想起被她连累而死的、在临死前呼唤母亲的英国士兵,想起走过的无人居住的村庄,想起流离失所的人民,想起抱着孩子哭泣的无助的女子,想起天真地问着何时能够回家的少年……她想起这一切的一切,身体中某根一直紧绷着的折磨她的神经骤然断裂,义愤令她的眼睛再次灼灼明亮充满情感的光辉,是的,她想起了有关疼痛的过往,而这疼痛不再是她个人的疼痛,而是整个法国的疼痛,是整个世界关于战争的疼痛。

  就如某个遥远的春天,有个少女挥刀斩断长发时的气势一样,那种感觉,那种一定要说些什么的感觉再次涌至她的心中。

  她望向宣称她种种罪行的老人,发出轻蔑的嘲笑:“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人,你们审判我,但你们又知道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吗?”

  老人面色不快,紧握的手指发出嘎嘎的声响,

  “我们的审判是绝对公正的。在正义面前你无需狡辩。即使你不承认你的罪恶,我们也会按照事实给你应有的惩处。”

  而贞德轻蔑地看着他,继续说着她想要说的话:

  “你们视面不改色攻占他国土地并宣布自己这样做有道理的人为无罪,你们视参预或纵容奸杀掳掠的人为无罪,你们视那些使别人失去家园流泪哭泣人无罪,视那些因为自己的屋顶少了一块砖头就闹得世界不宁的人为无罪,你们的正义在哪里?又是什么标准?难道只因为那些人、那些国家比我的祖国更为强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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