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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如果——还能再来一次;如果,我还能做她姊姊,我会做得像个姊姊。

  “你哭什么?”母亲气过了,紧紧傍我坐下。

  我不再回答她“你猜。”

  永远永远,我都不会这样回答任何人了。

  我得到教训,人生岂是猜得透的?

  嘉露没有醒来。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到了第四天早上,她的眼睛睁开了一次。

  我发誓她看见了我,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乎还含着一丝笑意。

  孙国玺进来时,她已经去了。

  有如一片枯叶,静静飘落在秋风里。

  孙国玺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没有哭,没有抱怨,没有一丝一毫该有的情绪。

  可是我见到了他的白发。

  对他这样潇游洒的男人,真是个残忍的打击。

  她的女儿才十五岁,却先他而去。

  我可怜他。

  他没有了女儿,我没有了妹妹。

  我发现我也有了白发。我想嘉露,想她活着时候的诸般好处。

  想她幼年时每天夜里来敲我的门,怯怯地说:“姊姊!姊姊!今晚我想跟你睡。”

  她那么天真,那么可爱,我却老赶她走。

  我不让她跟我睡,不让她粘我。

  我怕沾惹上她。

  我怕爱。

  爱,在印象中,多么肉麻的一个字。

  但我现在却为它而痛苦。

  我甚至怕看到小小的女孩、洋娃娃、缀着蕾丝花边的睡袍……

  青苹果的成员来了,她们帮不上什么忙,但她们哀伤地说,她们愿意为孙嘉露做任何事。

  她们是做了事,她们才来不到半个钟头,就会泡在游泳池中,水仗打得唏哩哗啦响。

  管家来把这群没心肝的小女孩赶走,母亲更是怒形于色,好歹这也是丧家。

  但我叫他们慢点动手。

  孙国玺独站在露台上,正在往下看,秋风中,他颀长的身影一动也不动,看着游泳池。

  嘉露她以前会游蛙式、蝴蝶式、自由式,游得很好,但他从未为她鼓过一次掌。现在,他却好似在池中看到了什么。

  连像母亲那般迟钝的人都掩起了眼睛。

  孙嘉露不是最孝顺的女儿,也非最好的妹妹,但是,天啊!我真想她。

  “青苹果”在池里玩了很久,走的时候,我听见管家告诉他们,欢迎她们再来。

  家里有点生气总热闹一点。

  但她们没有再来。

  她们也非心肝全无。

  嘉露生前的朋友来了许多。有电视台的、报社的、娱乐界的,他们众口同声说嘉露死得太早,否则她是山口百惠第二。

  这也许是实话,她生时,他们也这样称赞她。

  黄百成也来了,他告诉我,不去上班没关系,千万要节哀。

  上班?还上什么班?还管它要不要紧。

  “我要辞职。”我说。

  他呆住了。

  他现在有巫美花,我做得的工作,她也做得,说不定做得更好。

  “你不能丢下我一人。”他叫。

  他说得真好,丢下他一人。

  那么我呢?我又被谁丢下?

  海伦告诉他,我伤心过度,别理我,丧假满了,自会乖乖滚去上班,反正我也无处可去。

  她倒了解我。可是这回不大一样。

  我不再上班,我甚至会厚起脸皮伸手向孙国玺要钱用,因为我需要。

  我要用所有的时间去我杀嘉露的凶手。

  那个该死的东西害我妹妹怀孕,害她丢人,害她孤伶伶地去找密医,死在手术台。

  才不过十五岁。

  花蕾刚刚绽开的年龄。

  来吊唁的人很多,我一个个仔细观察,却无从分辨哪个是真凶,只好一概列入嫌犯。

  三国里的曹操说的,宁可错杀一百,不漏过一个。

  我的心里已经不正常了,我自己知道。

  丧礼热闹极了,孙国玺从他的书房中走出,向所有宾客寒暄,绝对没有人猜得着他今天早上还伤心得吃不下东西,但此刻神态自然,只是消瘦许多。

  丧礼进行时,有不少闲杂人等挤进来拍录像带。嘉露的猝死是件大事,也是个神秘事件。

  一直到现在,仍没有人确知真正死因,当然,坊间不乏各种猜测,有的小杂志描绘得十分露骨。

  但嘉露只有十五岁。

  一般人不大能相信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能做出什么。

  我也无法相信。

  孙国玺没教人赶那些凑热闹的歌迷。嘉露年纪小,这样的“身后哀荣”,她一定欢迎。

  为什么最后一次不让她高兴高兴?

  前来上香的团体一波接一波,乐队演奏着嘉露生前唱红的曲子,一首又一首,青春活泼,喜气洋洋。

  她是个快乐的天使,完全不该有眼泪的。

  但是她有。活着时独自哭泣,去时将玫瑰花兜满衣襟。

  孙国玺到最后忍不住也哭了,我母亲扶着他,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他们从青梅竹马相好到现在,才有那么一点像夫妻。

  我紧握双手,无法出声或移动。

  我的小妹会如青春小鸟,现在也如青春小鸟一去不回。

  她的爱、她的梦,已成泡沫幻影。

  启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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