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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他睡得真一点不含糊。电话响如雷鸣,他也能安之若素。奇的是,这个节骨眼我还惦记着他。

  “吉人自有天相。”海伦安慰我。

  但愿如此。

  我向上天祈祷,不要再教嘉露多受罪,我愿意分担她的罪过。

  我在她幼时给了她坏榜样。

  “你知不知道那个男的是谁?”海伦问我。

  “我还想问你。”我没好气。

  “你真的不知道?”海伦不相信,“我爸刚才告诉我,你上回带她去检查。”

  “我没有问她。那次只是虚惊一场,我要她多加小心。”

  “她不听你的话。”

  “这年头有谁听谁的话?”

  “说得也是。”

  废话!全是废话!包括我自己开口的,任何一句对嘉露都没有用处。

  她正像待宰的羔羊般,躺在无影灯下任人宰割。

  没有那种经验的人,全然无法想象那种可怕。

  十分钟后,我又打电话给孙国玺的秘书。

  “浅水湾的电话接通了,可是孙先生不在,他的管家试图联络他。”

  “你打过香港分公司没有?”

  一言惊醒梦中人,她又慌慌张张去打。

  猪!不可饶恕的猪。

  “别发火,就算你继父能立即赶回来,又能怎么样呢?”海伦已经恢复了冷静。

  “至少比我一个人承担这么多的好。”我抱着头坐下来。如果嘉露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原谅自己。我——一直都在袖手旁观。

  “咦?我爸出来了。”海伦奔了过去。

  安老医生看起来十分疲倦,十年前他还精神奕奕,跟现在完全不能比。

  “爸,嘉露怎么样?”

  “手术完成了,剩下的得靠她自己。”安医生扯掉了口罩。脱去手术服。

  “她还没脱离危险期?”海伦这样问时,我简直不敢往她那边望。一瞬之间,我只觉得信心尽失。我以前觉得人生全然透明是一种清澈,现在才明白,我只是不停地擦拭从前的污点,而那污点已把生活的一切浸蚀了。

  安老医生走了,海伦也急急拿起皮包:“越红,我不能陪你了,十一点公司要开会,没办法请假。”

  她去了。

  全世界的人都弃我而去。

  我把头深深埋进自己的臂弯。

  护士准我进观察室看嘉露,这还是安医生的面子。

  她奄奄一息地躺着,像只刚从水沟里捞起的小猫。我别过脸去,狠狠喘了口气才看她。

  她的双眼紧闭,嘴唇泛白,脸上全没有了血色,像刚刚遇到了吸血鬼。

  多亏安医生出面,否则在血荒之际,我还真找不到血浆给她。

  说她不聪明,她却能捅了漏子后还知道找个高人来善后。

  找安医生当然比找我强。

  “嘉露!”我轻声唤她。

  “嘘!”护士在旁边阻止我,“别吵她。她睡着了,她需要休息。”

  我痛心之极,真的孤独无援,只好回外头去等。

  秘书终于找到孙国经了,但他没空接听,换我妈来。我一听见她的声音,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我们不像母女,在这瞬间,我们像仇人。

  “发生了什么事?你说话啊!”她急急地叫,声音之大,就象在隔壁。

  她开心什么?她什么时候也没开心过。

  “去叫孙国玺来。”我冷冷地说,“是他的事。”

  “反了!你竟敢命令我!”她气得叫。

  “你不去叫他,你会后悔。”

  孙国玺来了,我告诉他嘉露在医院里时,他沉默了半晌,只说了句:“我知道了,谢谢你。”气派恢宏,真不愧是个漂亮人物。

  挂电话前,背景声音是我母亲,她尖声问:什么事?什么事?

  孙国玺在夜晚九点半才到,他当然不会从容不迫,但也没有因此而发狂。

  我母亲跟在他后面,惊惶失措。她的心智自五岁后一直没有成长过。

  上天厚爱她,照顾她,她是圣经里“既不放也不收”的鸟儿。

  “嘉露还在观察,她——没有醒。”

  孙国玺点了点头,坐下来闭目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领悟到他原来是在祷告。

  嘉露若能在此刻醒来,问他要三千万拍聂小情,他一定会给她,并且全力支持她与王祖贤别苗头。

  他只有这么一个宝贝。

  我,当然不算。

  不管母亲愿不愿意,我把她拖开了。

  她抗拒着,但她抗拒不了,我的力气比她大得多。

  “走开,别惹孙国玺。”

  “我是她老婆,怎么叫惹他?”母亲气坏了,我还没这么忤逆过她。

  “你是他老婆,可不是他女儿的妈。”我用十几个字扎破她。

  “怎么不是?”

  “你去看看嘉露的身分证。”

  她不响了。她不是嘉露的妈,却是我的,过了一会儿,把气全出在我身上。

  我也不怕她。

  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嘉露死。

  她五岁时就一直粘着我,可是我对她从来不在意。

  在某些方面,我甚至不喜欢她。

  此刻,我深深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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