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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梁光宇在一个钟头前突然心脏病发,送医急救无效,已经在15分钟前过世了。

  话筒在我手中掉落,砸在地板上。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突然发现自己在流泪,他不该过世的。

  为什么每个爱我的人总是要离开我呢!

  我跪倒在地板上,匍匐着,完全爬不起来,我也不想再起来。

  小林赶到时,把我拖了起来。

  “你不能这样软弱,”她严肃地责备我,“令尊既已去世,你该节哀顺变。”

  梁光宇不是我父亲,他们全弄错了,可是除我之外,他们似乎又懒惰到不想另寻继承人。

  “你就是梁光宇唯一的女儿。”

  他们这样告诉我,异口同声。

  我无从争辩,因为我只要一开口,他们便令我尊重亡者的遗愿,不准我讲话。

  梁光宇的丧礼很隆重,除了在家中布置了灵堂请人诵经外,他生前笃信佛教,所以也在他常去的庙宇开吊,我像木偶般,被簇拥到这儿,簇拥到那儿,向一大群人不断地致意。

  幸运的是我用不着扮演任何表情,我的哀伤是出自真心。

  如果给我和梁光宇一点时间,我会和他成为真正的知己。

  我们很谈得来。

  但为什么偏偏要硬派我们做父女呢!

  也许,这是他的“阴谋”,我可以想像到当他去世时,必然是在微笑,因为他知道我心地善良,不会让他的灵前没有亲人答礼。

  但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我姓江,不姓梁。

  出殡前,来了个十分意外的客人。

  沙慕尘。

  我以为已经忘掉了他,但是他来了。

  小林一早匆匆来敲我房间,我以为她在开玩笑。

  “有一位台湾来的沙慕尘先生来看你。”

  我看着她的脸,又茫然又疑惑,这种时候,为什么她也来骗我。

  “如果不见他,我替你回了。”

  她的确一点也不知情,对不对?不知道那些有风有雨有琴声有玫瑰的日子,不知道我对这个音乐家有过多么深的爱恋。

  但,那一切有那么重要吗?毕竟,所有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小林——”我叫住她。

  “还有事?”她回过头。

  “不!没有了。”我转过脸,不让她看见我眼中的泪,奇怪的是,我仍有泪。

  告别式开始后,场中一片肃穆,到处都镶着、挂着白菊花,一式青灰的色调,在这多雨的初秋,冷得教人从心底打颤。

  人们一波一波的来,又一波一波的去。

  梁光宇说得不错,在这块土地上,他是一个重要的人物。

  但再重要也没有用,他连叶落归根的心愿都办不到。

  他活着时,在日本的土地扎根,去时,也得留在这儿。

  “老先生不能离开。”公司的董事向我解释,“我们是日本公司,老先生是我们的第一代传统,他要留下,否则别人会说闲话。”

  所谓说闲话便是歧视。

  日本人排外心强,他们好不容易认定了梁光宇是日本人,若让他的遗骨回去,对这些人将是严重的打击,毕竟,领导者是台湾人抑或是日本人,有极大的差别。

  如果照他们的意思,我也该是日本人咯?没想到他们还真的这样要求我。

  我这才明白梁光宇当时掌握了所有的证据,却不敢太逼迫我,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故。

  “你必须好好考虑,否则依照本公司的章程,你不归化国籍,就无法获得继承权,这不论是对公司还是你个人,都是很大的损失。”

  小林一字不漏地把话传给我。

  原来梁光宇这样重要的人物也会像草木般腐朽!原来堂堂的东地机构也有这么大的烦恼。

  我应该做一个凡人。

  凡人的烦恼也是平凡的。

  我明白地拒绝了,但他们仍答应给我时间考虑。

  这叫做强人所难。

  告别式中,慕尘也来参加了,场内警卫森严,但他能混进来,得归功于他的名气。

  他向接待人员自称是梁光宇生前的知音,他们当然相信,东地机构人人知道梁夫人去世前,梁光宇带着她到各地听沙慕尘的巡回演奏。

  “你要节哀。”沙慕尘大胆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会。”我平静地注视着地面,若是看他眼睛,便会不平静。

  “我今晚要见你。”

  “没空。”我希望他离开,巳经有不少人在注意我们了。

  “你不见我,我便留在日本不走。”他的口气毫无转圜的余地。

  “沙先生,我很忙,请不要打扰我。”我把头别过去,挣脱他的掌握。

  “别想把我赶走,我这回吃了秤砣铁了心,绝不会那么轻易离开。”

  他说完就走,我不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胡思乱想。

  梁光宇被葬在青山寺庙的墓园里,这儿不是普通的公墓,里面全是日本的历代名人。小林告诉我,一个原籍中国的外国人,能被日本人承认,并且葬在这儿,是无上的荣耀。

  可是我知道梁光宇宁可不要这些荣耀。

  但他无法达成愿望。

  我和他只有短短数月的相处,而我对他的了解,超过那些自称跟了他一辈子,并且愿意为东地机构鞠躬尽瘁的人们。

  和尚整日整夜的在梁光宇的宅中诵经,这又是中国的习俗,我不知道梁光宇是不是能得到这些福泽。

  但若他活着,他一定受不了,他爱清静。

  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跪坐在冰冷的大理石上,为这句话震惊良久。

  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没有抬起头,我知道那是谁。

  “地上太凉,你会感冒。”慕尘轻轻地说。

  “让我静一静。”

  “你后悔了?其实你早知道他就是你父亲,只是不愿承认。”

  “走开!”我痛苦地摇着头,“不要烦我。”

  “你就是这样的人吗——做错一次,一生都错!”他不放过我,那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我却一凛。

  “好吧!也许我该走开,你不需要任何人!”那双手移开了,冰冷的空气仍旧笼罩在那儿。

  一生一世地笼罩在那儿。

  我紧紧咬住唇,不!我不能叫他回来。

  他属于别的女人。

  不再属于我。

  永不!

  虽然我若出声叫他,他还会再回到我身边,但我不要残缺的爱。我不应该一生一世接受的都是残缺的爱……

  我要对抗我的命运……不幸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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