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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我必须用最大的力量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我成功了,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抬起头来时,已失去了他的踪影。

  他离开了我。

  这回,是永远。

  热的泪重新盈出,滴在石板上,麻痹的心有一丝悔意,但那悔意很快地被伤痛所代替。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我,我的父母、未婚夫、情人……我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也许,只有我自己。

  可是,我能保证那不也是残缺的吗?

  “你应该接受董事会的建议。”小林劝告我。

  “只因为这是一个好机会?”

  “容许我实话实说,这一生,你不可能再碰到更好的机会了。”她美丽的大眼睛中,有着诧异的神色,“我相信你一定明白,对吗?”

  “是又怎样呢?”我叹了口气。

  “机会只来一次,错过了,这一生中永不会再来。”她的口气真像阿唐。

  “那又如何?”

  “做一个富有的,有权势的人没什么不好。”

  “你够理智。”我淡淡地说。

  “如果是我,我会立刻接受。”

  “当然,你根本就是日本人。”

  “做日本人有什么不对?”

  “如果是天生的,当然没有不对,但我是中国人,改变国籍,对我意义重大。”

  “你仍可以保留你的中国籍。”

  “问题是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我有太多太多不属于日本的东西。”

  “你的血液、文化与传统?”

  “不止这些,还有思想、思考的方式……”我意兴阑珊地说。

  “可是这并不困难,来日本这短短的时日,你已经会说普通的会话了。”

  “问题是学说话不难,但开口之前,每句话还都得用中国话思考一遍。”

  “你说英文时有这些困难吗?”

  “没有!我说英文时也同时以英文思考。”

  “你学了多少年英文?”

  “从小学开始。”

  “你如果肯自现在对日文下功夫,半年之内,你必可用日文说话,以日本方式思考。”她笃定地说。

  “你这么有把握?”

  “对你而言,这不会是难事。”

  “可是你并没考虑到我愿不愿意!”我叫了起来。

  “你愿不愿意?”她逼视我,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她跟我在一起,还另有任务,我跟她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向董事会复述一遍。

  我独处时,又把她问我的话重新问自己一遍。

  我很沮丧地发现,我的回答仍然是“不”!要说这个“不”,得需要非常大的勇气。这勇气,在小林与其他人的心目中,必是非常之愚蠢。

  “你知不知道你“不”掉的是什么吗?”小林生气地说,“你辜负了梁老先生对你的期望与托付。”

  “我没办法对我做不到的事负责。”想起梁光宇,我真的好难过。

  “好吧!人各有志,谁也没法子勉强你——即使老先生的一生心血因此而白费。”

  我不愿意接触到她愤怒的眼光,在她心目中,我是个愚蠢的白痴,竟放弃只要点头就可到手的财富,甘心做一个除了几年工作经验便一无所有的穷人。

  “也许董事会得另做决定,但你还来得及改变主意。”她仍然不肯完全罢休。

  “谢谢你,小林,我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我向她伸出了手。

  “我还以为你不愿意跟任何人做朋友。”她笑了。

  “为什么?”

  “我想没有一个人了解你,你既不肯接受梁先生的遗产,又不肯让你所爱的人带你回去,你到底在找寻什么?”

  “你想我在找寻什么?”我佩服她的勇气,她似乎跟其他我所接触的日本人不一样,她居然敢把心里所想的当面说出口;我们应该是朋友,至少,她不虚伪。

  “也许只有你自己知道,可是我怀疑你知不知道。”

  “知道与不知道有差别吗?”

  “你总不会茫无头绪的去找你不知道的东西吧?有人会那样做吗?”

  “也许每个人都在找他不知道的东西,只不过并不清楚自己在找。”

  “我不明白,你说得像个哲学家。”小林疑惑地喃喃自语,“人不知道自己在找不知道的东西?”

  “你晓得什么叫做顿悟吗?”我叹了口气,“当你找到时,你就知道了。”

  “你要继续寻找下去吗?”她问。

  我点点头。

  那也许是生命,也许是生活,也许是希望,也许是爱……

  也许只是一些残缺……

  但等我找到了,我便会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如果你找到了,不管是在何处,都请你告诉我。”

  “我会,我会第一个告诉你。”

  下雪的时侯,我离开了日本。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鹅毛大的雪片,我以前总认为雪的感觉像冰,或者只是冷冷的感觉,但实际上一点也不像。

  雪的本质接近爱情,看它漫天飞舞,没有任何归依,但一接触到它,便又融化了。

  “你在看什么?”小林开车送我去机场,见我呆站着,连忙过来挽住我的手,“我们进去吧!别冻着了,你没见识过日本雪天的厉害。”

  “会把耳朵、鼻子冻掉吗?”我笑着问。那天深谈过后,我跟她成了朋友,除了她,我不让任何人接近我。

  “你第一次看到雪,对不对?”

  “台湾也有,但是很小,跟雨点差不多大。我读中学时,住在阳明山,有天早上,我父亲叫我起来,骑机车带我上竹子湖,你一定没办法想像,就在亚热带都市的盆地上会出现雪。”

  “你喜欢雪吗?”

  “以前没有感觉,现在我明白了,雪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属于。它既不属于天与地,也不属于你和我。”

  “你指的是雪还是爱情?”她聪明地看着我,如果我们有更多的时间相处,她会更了解我,但那也不代表任何意义。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像慕竹那么懂得我,慕尘那样了解我。

  我能够爱过他们两个,是何等的幸运,也是何等的不幸。

  但至少,我是真真实实地爱过了。

  “是雪或是爱情,都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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