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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我忙得不亦乐乎。这是死寂已久的日子中,惟一使我振奋的东西,简言之,

  它成了我的兴奋剂。

  我忙了三天才把弹子房定案,接下来就是二楼的和式房间。为了保持通风采

  光,我拆掉南侧的墙,镶上玻璃瓦,再将两个房间中的墙也打通,做上日式的拉

  门。这样一来,整个二楼都显得宽敞明朗,而且我的特殊设计使得即使在最炎热

  的夏日也用不着开冷气,随时可以享受自然风。

  这是日本建筑的精髓,一般只能依着葫芦画瓢的设计师全然无法体会的妙处。

  我相信梁光宇看到改建完工的旧居后,一定会高兴没有找错人。

  我也高兴自己的双手与心灵并没有因挫折、伤痛而麻木,我依然能做我想做

  的,这就够了。

  当我全心全意地投人工作时,梁光宇也像空气般突然消失。他很小心的不来

  打扰我,即使我们之间有什么需要联络的,他也只找秘书代行。

  我想他明白,在我心目中现在设计的这个屋子,重要性正如罗丹的《沉思者》。

  工作的医疗性与内分泌一样,在医学上都属于神秘的事情。

  图一画好,我就叫我的翻译小林小姐唤工人来。

  小林是日本大学建筑系毕业的高材生,又到柏克莱读了硕士回来,能够讲多

  国语言,她对我的设计很喜欢,尤其那间打通了的和室,看得她两眼发亮。

  她不相信一个中国人能这样了解日本建筑。

  “只是喜欢。”我告诉她。建筑这门学问博大精深,有谁敢说自己真懂?那

  不是狂妄便是无知,更何况小林本身是建筑师,又是个日本人。

  日本工人的效率很高,他们经过严格的训练,对自己的工作一丝不苟,失误

  几乎是零。半个月内,我所要求的效果一点一点地做了出来。

  我去请梁光宇来看,他不肯来。

  他的秘书说,他要等完工。

  也好,到时俟是100%的惊喜。

  最先做好的是撞球室,完成的第一个晚上,工人们全走了,我要小林先回去,

  一个人留了下来,没有对手陪我玩,但我自己一个人打,并不寂寞。

  我打的是开仑。

  两个母球向四面八方而去,追寻的不是落袋,而是生活中的一种空白。

  球发出相互交击的碰撞声。

  那也是孤单。

  我握着球杆靠在墙上。

  等这个房子装修好,我该做些什么?也许,那是另一段新生活的开始,天涯

  海角,并非无处可去。

  我闭上眼,舒出一口气。

  楼梯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急急地上楼来,房子还没全装修好,回声来得特别

  大,脚步声渐渐进了。

  然后探进一张脸。

  “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

  我大吃一惊,是张飞龙,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可以进来吗?”他问。

  我点点头。

  “你这么晚一个人待在这里,就为了玩撞球?”他似乎颇不以为然。

  套一句他自己的话来反问他,他千里迢迢的来,可就是为了过问我这微不足

  道的私事?

  我要他挑杆子,他说:“我不会。”

  这就结了。

  我反过身,自顾自地打球。

  他跟着我,好半天才说:“江枫,我有话跟你讲。”

  “讲吧!”我把球狠狠地击落袋。

  “在这里?”他为难地看看四周。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为难的,难道他还要在什么有特别布置的地方才说得出

  来?

  “如果你觉得难以开口——”我不想勉强他。

  “不!你误会了。”他的额际流下了汗,看起来十分狼狈,“我所要讲的,

  与我私人无关。”

  “与谁有关?”

  “你。”

  这倒是新鲜,我自己的事还用得着他老远跑来告诉我。

  “我有一些文件要给你看。”

  我请他到隔壁的和室去,榻榻米已经铺好了,清新的草席气味与木香交织成

  一片。

  “喝点什么?我在这儿有临时的小厨房,要喝茶或咖啡都很方便。”我说。

  “不用忙了,我只有几句很重要的话要说。”

  “你说吧!”

  “我昨天从台湾来时,还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告诉你。”他的开场白很奇怪。

  “告诉我什么?”

  “你的身世。”

  我笑了,这不算太特别,反正再荒谬的话我也听过,就是有人愿意在我那丝

  毫无奇的身世上做文章。

  “我的身世很平凡。”

  “你错了,你的身世一点也不平凡。”

  我无意与他争辩,正要站起来送客,他却阻止了我。

  “我带来一些文件。”他从公事包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透明的塑胶档案夹,

  又在那个注明“机密”的夹中取出一叠纸。

  “这是什么?”

  “你可以看看。”

  张飞龙不但是优秀的工程师,也可以改行作私家侦探,太妙了,里面居然是

  我以前的户籍资料。

  “你怎么弄到的?”我看着一张除户证明,他几乎把我从前的户籍誊本都弄

  来了。不但有我的,还有梁光宇家,与我双亲的。

  “这并不困难。”他望着我,我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情况下,某些气质令他

  十分出色,但那与我何干。

  “好吧!也许不困难,可是这些又能证明什么?”

  “你先看看这一张,这是你双亲在1959年的户籍资料。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你是1958年出生的,为什么隔了一年多才报户口?”

  “张总工程师,很多人疏忽到小孩都要上小学才去报户口,这有什么稀奇的?”

  我笑他,若这就是所谓的证据,那么,这证据未免也太薄弱了。

  “这当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张资料上的记事,你是由一位吴姓助产士接生

  的。”

  “不是每一个家庭都有钱上医院,1959年台湾的民生还不富裕。”

  “这点我承认,不过那名助产士根本没有接生过一个叫做江枫的女婴。”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找到了她。”

  “那名助产士几岁?”

  “巳经80了。”

  “80岁的人还记得将近30年前的小事,记忆力未免太好了些。”

  “不!她的记忆力并不好,但医院的档案却还记载着所有的事。”

  “我母亲——不能生育?”我看着那张复印过的档案,上面清楚写着母亲的

  名字,以及她因为子宫后屈及输卵管堵塞无法生育。

  “医生弄错了,我母亲还是生了我,生命本就是宇宙间最大的奇迹。”

  “你再看看这一张。”

  这是梁光宇的除户证明,他和他的妻子确实有一个女儿,很巧,也是单名一

  个枫字。更巧的是她的生日与我同年同月同日。

  真是无巧不成书。

  “你从台湾来,就为的是拿这些给我看,证明你是对的?”

  “是。”

  “倘若这些能够证明,梁光宇早就做了。”

  “这些当然可以证明,我曾请教过律师,如果拿上法庭,向官方申请更正,

  一定有效。”

  “那么梁光宇是不像你这么能干,没拿到这些资料咯。”

  他被我讪笑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紫,好半天才气馁地说:“江枫,我是为你好。

  不忍心见你无法与亲人团圆。”

  “我很感谢你为我的事奔波,但你不觉得这一切并没有意义?”

  “有,有绝对的意义。江枫,梁光宇只是不愿意勉强你,否则——你的父母

  ——”

  “等一等——”我真的恼怒了,“张先生,希望你还记得你是我的客人,应

  当尊重家父母。”

  “也好,我的话就到此为止,这些资料我留下,你自己不妨好好想想。”

  他离去了,我不高兴地看着他的背影,现在才知道,他是个多么不识趣的人。

  他用不着来告诉我什么,他知道自己是谁就好了。我回到撞球室,但打球的

  情绪已经完全消失了。

  也许,我该去看看东京的夜景。来到日本两个多月,竟然连闻名的东京塔都

  未上去过。不凑这个热闹也罢了,但上野的美术馆、博物馆就在附近,哪天真该

  去看看。我离开台湾最大的目的,不仅是逃离伤心地,更是为了扩大视野,开阔

  心胸,否则,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拿起上衣下了楼,一开门,竟然有条黑影站在院子里。

  “谁?”我浑身一惊。

  “江枫,是我。”张飞龙走到灯光下。

  “你还没走?”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每天都一个人,东京的治安还可以。”我带上门。

  “究竟是一个女人,又落了单。”他是个100%的男性沙文主义者。

  “习惯了。”我淡淡地说。

  “这里虽然是高级住宅区,但毕竟太荒僻,我送你。”

  “不了,我搭地下铁。”

  “这里到高田马场还是得转车,我送你吧!”

  “你知道我住高田马场?”

  “梁先生公司的人告诉我,你不肯住他家里,宁愿自己花钱去租便宜屋子。”

  “东京还有便宜屋子?”

  “算我失言,不过我觉得你不该违逆梁先生的好意,住在他府上对你的工作

  也方便些。”

  “他让你来游说我?”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也许,我本身就是个没意思的人。”他黯然地笑了笑,打开车门,“上车

  吧!”

  我们一路都没有说话。他把我送到之后就离开了,我忽然想起也不过是两个

  月多前,我决定辞职的那个晚上,他也这样送我回家。

  那夜,我听着慕尘的琴声,听到了天明。

  今夜,东京也同样有雾。

  淡淡地、迷离地。

  向四处飘飞。

  像我不知的命运。

  明天,明天又是个什么样的日于呢?

  梁光宇的旧居终于全部装修完成了,我教小林通知梁光宇,明天来看房子。

  工人们依次离开了,我仍一个人待在房子里,这几乎已成为这些日子来的习惯。

  我住的地方太小,小得只能放一桌一椅,连工作台都没有,那对我的生活是种考验,但据小林说,这已经很好了,多的是四口之家住在只有几坪大的房间里。

  所以梁光宇这个宅子就成为我活动的地方,我也在这儿思考,想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我的伤痕渐渐平复,这得归功于我有一个可以寄托身心的工作。

  我沿着墙慢慢走,一间间地打开,再一间间地关起来。

  过了今夜,这段日子又将成为过去,也不再有任何牵挂。

  奇怪的是,我竟对这屋子产生了感情。

  我总觉得有一股力量在陪伴着我,扶持着我,也许,这感觉太荒诞了些。

  毕竟,曾在这屋子度过一生黄金岁月的梁太太已经去世了。是了!正是那位梁老太太给我的这种感觉。

  但她毕竟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为什么她在死后仍能给我庇荫呢?

  我忽然毛骨悚然起来,可是我依旧往上走,打开了阁楼的门。

  那些洋娃娃已经不在了,全都交给了清洁公司送给孤儿院;房间也改装成储物室,但不知为何,洋娃娃却又浮上了眼帘,久久不消失。

  我的眼睛整个湿润了起来。

  久久,我才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幻象,关上了门。

  我想,我是很羡慕,羡慕曾有个跟我同名的少女,被这样地爱着。

  我走下楼,熄了所有的灯。

  明天——

  所有的工作结束了,我在东京的任务也结束了,我一定要去上野公园。

  可是,我终究也没去成上野公园。

  半夜里,我被刺耳的电话铃吵醒,房东太太起身去接听,然后急急来敲我的门。

  我听了很久才听懂小林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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