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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第六章

  那一夜细雨绵绵,在干燥的空气里渗进了水珠,这在华中的秋日里并不寻常。

  她的丈夫依旧不是她枕边的归人,于是她乘夜色披衣,去到他的书房。

  仅是隔着门棂,她便看见搁在最里头的那张卧榻上,躺着她过去逐夜等候的身影。那些她无法成眠的夜,他却感觉不到相等的煎熬。

  柳陌惨然微笑,彷佛能借着脸上的表情让一切释然。

  她轻巧地走进去,来到他的枕席之前。

  在睡梦中依然敛锁浓眉的前额,像是也对他们之间的变化感到忧伤。但是,她再也赌不起,关于他没有规则的爱或不爱,甜言蜜语然后在下一刻翻脸冷漠。

  她走向他的书案。怀中的胭脂盒重若千斤,当初传情的纸片却轻薄如絮,没有办法为他们的情分承诺什么。她将纸片压镇在他桌上的辟庸砚下,存心将上头新添的墨渍向他昭告。

  她摆设妥当,离去前却被壁上书橱露出的一段衣角吸引了注意。

  衣料是绛纱,他从来不穿的服色。

  柳陌眉头一皱,即使知道有心与山碧划清界限就不该多管,好奇心仍驱使她弯下身子,将最下面的一格橱门打开。

  一个红布盒盛装着凌破的布料,一拉开,还看得出女人衣物的原型。

  她脑中如受雷殛。

  这绝不是她过去在这书房里留下的,更加不像是衣式素净的寒江月所有。山碧那个人,也不会无缘无故收藏女人的衣物。何况,这衣物的裂痕,像是直接以手劲施力,而非外加以刀剪。

  她想起过去他们在这书房里的经历,心中如浴寒冰。

  原来,丈夫的冷漠并非是完全没有理由,只是她不知道,而他说不出口。

  只剩下她心灰时接续的新墨,像是醒世的谶言一样,早就已经对她昭示。

  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

  她也许有过迟疑,但都不是发生在这一刻。

  双手捧起了发烫的瓷碗,八分满的褐汁,来自于父亲的温柔关切。

  朱唇启齿,碰着了那暗沉的药汤,她一仰头,便咽下所有残留的爱意。

  就算她真的曾经在这一段时日里动过心,那也不会再存在了。就像她的……骨血一样。

  她等候着,然后属于一个生命的剧痛开始,在她的下腹里翻江倒海。

  她痛得揪紧了桌巾,翻倒了瓷碗裂成碎片,檀木椅也随着她蜷曲的身子一起跌到地面上,她不断扭动,妄想借着地面的冰冷触感转移对腹部痛觉的体认。

  但她很快就知道这只是徒劳而已,腹中生命的庞大挣扎彷佛它也向往出生,她只能完全臣服地听它诉说,以致于听不见另一个瓷碗破碎的声音以及一个男人震惊的叫喊。

  那是,她已经心灰意冷不再等候的丈夫。

  如果他曾经期盼过卑微的示好可以挽回什么,那么眼前一切都足以告诉他,他的情意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笑话。

  雨仍缠绵地落,阴沉紧张的氛围却笼罩整个寒玉庄,大夫们被匆忙地请进院落中,而丫鬟们忙进忙出,肃穆凝重的面容,为清冷的暮秋凭添几许不可语的迷离。

  咿呀门开,茱儿捧出一盆腥红的水,见到独自站在门外的男子。

  他恍惚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血水,不发一语。

  “公子!”感觉他的轻颤,茱儿忍不住出言安抚:“您别担心,大夫说小姐平安,胎儿也保住了。”青年从上午便一直守在这儿,发梢外衣早已布满了霜。从未见过姑爷这样失魂落魄,茱儿不懂最近这两人究竟怎么了。“小姐已经睡下,不过您等会儿就能进去。”

  彷佛她的话是天外之音,好半晌他才有了反应。

  “是吗……”一盆盆端自他房里的血水让他触目惊心。“茱儿……谢谢你。”他点头让茱儿退下,却仍找不回自己心魂俱散的神志。

  空气中还弥漫淡淡血腥味,寒江月领着大夫离去之后,他推开门,悄声走到床前。只见女子紧闭眼帘,美丽的脸庞苍白无血色。

  坐到床前,在这些时日里,唯有像现在这样等她入睡,他才敢来看她。

  方才深沉的恐惧比其它任何情感都来得汹涌。寒山碧压下眼眶泛起的热意,他忽然再不能否认自己并不是如同所想那般对她放得开。纵使他始终读不懂她的心。

  他其实想要听她一句:剑虽是假,情却是真。只要她说了,他便什么都不在乎。

  然而她连假的东西也不愿给了……

  他想起今早在书房内看见的字条,接续他缠绵心意的哀伤语句,话虽冷绝,他却有那么一瞬几乎要以为:她就算不爱他,对他或许还残留些许夫妻情份。

  说他自欺也好,他其实是愿意的,只要她不说破,他都愿意相信她是心甘情愿做他的妻子。而或许,或许以后,他们有了孩子,她会真的爱他。

  他怎么都没有料到,她竟会做出这样危险的事。

  亲手熬煮的鸡汤溅了一地,破碎的瓷碗也同时割裂了心。

  绝望如潮水向他袭来,她未曾出门,却有堕胎药。

  ……早就有了打算是吗?宁愿伤害自己的身体,也不要他的孩子,是吗?

  他凝望着她,想不出要用怎样的面目来面对这个让他不知该爱还是该恨的女子。

  当室内接近昏黄,她终于有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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