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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离婚协议?”水仙简直是愣在当场。

  “是的,刚刚──就在不久的前一刻,我突然惊觉自己强迫你走入一桩你不想要的婚姻,是多么蛮横而可耻的行为。”庄颐把轮椅兜向窗边,瞪着窗外。

  “你不觉得说这些话有些太迟了吗?我们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水仙微拧起眉,立在他身后问。

  “永远不会太迟,只要不是和一个废人绑在一起一辈子,你的人生便随时可以重新开始。”他头也不回的答。

  “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愿?或许我并不介意和一个废人绑在一起一辈子!”水仙的语气还算冷静。

  “但我介意,你是个好女人,你配拥有更好、更完整的男人。”

  “这就是你想和我离婚的原因?”水仙感觉哭笑不得。“但为什么?这和你最初逼我结婚的说法大相迳庭。你始于轻视我,终于夸赞我,而这中间,究竟有多少真实?多少谎言?”

  庄颐终于掉头看她,眼里布满忧虑。“当然,我不会在我堆积如山的罪行中再加上个说谎,经过这一小段时日的相处,我一直在改写自己对你的观点,而那些好的一面总强过坏的一面。”

  “真该感谢你对我的高评价,但假使你不这么顽固,我们或许可以是对模范夫妻。”水仙嘲弄。并终于有些明白他正以他的方式在替她的将来设想。但该死的,她才不希罕他的鸡婆。“所以请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放弃你的顽固,并相信我对自己感情的判断能力?”

  庄颐的眼神与她相遇。“为什么?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或许我只是一个无聊的人?或许我只是太喜欢快乐的结局?”

  “那么请再告诉我,你定义的‘快乐结局’所该具备的条件有哪些?”水仙又问。

  “一个美好、健全的男人,一个能带你上山下海去体验人生的男人,一个不必连性生活的美满与否都遭别人质疑的男人!我相信追随这样一个完整的男人,女人才有‘快乐结局’可言。”

  “但假如我坚持我的快乐结局全系在你身上呢?”她微微挪动双脚,脸色苍白的靠近他身侧。

  “别再试着嘲弄我或者愚弄我,黎小姐!”庄颐猛然怒吼,他一直压抑的悲哀愤怒,这一刻终于在他眼中沸腾,发出炽烈的警告。

  “这不是嘲弄或愚弄,而是肺腑之言。”水仙将手反绞在身后握拳,彷佛这样就可以止住自己的颤抖并对抗他的怒气。“我一直相信那场车祸及接下来近十年的磨难岁月,并没有侵蚀了你完整健全的心灵,我更相信只要你不妄自菲薄,从前你能是那样一个气宇轩昂、顶天立地的男人,今后一定也能。至于──”

  一阵类似梗塞的声音止住了水仙一厢情愿的士气激励。庄颐正猛摇着头,发出悲惨、毫无欢乐的大笑。“别再自欺欺人了,小姐,我们都清楚气宇轩昂、顶天立地这种词句再也不可能适用于我了。”

  那苍凉的笑声令水仙颈背上的寒毛都几乎竖了起来,她一眼就看见他那双漂亮眼睛深处的绝望。她诚惶诚恐的安慰他:“你不该这么自暴自弃,我爱你,我会帮你,不论要用掉多少时间,我都会帮你。你将再走路,一定!”

  “你还不了解吗?水仙!就算我能再走路──可能是拄着拐杖走路──那也不能让我变回车祸以前的我。”庄颐的声音像坏了的唱针般滞重。“生命本就是个玩笑,而在你还有心情玩笑的时候,别浪费你的时间为我担忧。何况我不配你,不配你如此待我。”

  她是不了解!为什么庄颐会突然这么急于把她推出他的生命之外?“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庄先生!你以为让我自由就足以凸显你牺牲者的动机尊贵、姿态崇高?”

  “我没想过要凸显什么,只是觉得你应该可以获得更好的。”他又恢复冷淡的掉头低语。

  第一滴眼泪由水仙的睫处眨落,她被他妾自菲薄、一意孤行的言语弄得无所适从,愤怒激生。“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值得比你更好的男人。”她咬牙切齿、疼痛难当的说:“我需要的是一个勇敢、有尊严、有情有爱的男人;一个无论顺境逆境,无论以双腿或双膝都会傲岸的屹立在我身边的男人;一个不会轻易受外界影响的男人。而你──庄颐──你既不高贵又不勇敢,完全是个不足取、只会逃避现实的懦夫,我开始相信──就算你的双腿无恙,你的背脊还是不够支撑你!”

  说到这里,水仙哽咽了,她几乎无法再说下去,因为一生可能失落的愿望和行将破灭的梦想梗住了她的喉咙。

  他是她的丈夫、爱人,但却只愿意和她分享彼此的身体,而不肯向她交托出他的心灵、期盼和梦想,他甚至随便找个借口就想把她驱赶出他的生活,叫她怎能不伤不痛?

  然而她的严词峻语似乎并没有伤到庄颐,他不只对她的哭泣无动于衷,他更像个刀枪不侵的钢人,又冷又硬的下结论:“是的,这就是我们共同一致的想法了,我是个懦夫,我的背脊没有硬的足够支撑自己,我不够勇敢、不够尊严,我不配你,是的,你会比你预期的更早收到离婚同意书。”

  把手握成拳抵在嘴上,遏止住即将随心痛而来的嚎啕痛哭,是水仙仅能维持自尊的方法,但她的泪,却像窗外那愈下愈大的雨势在脸上奔腾。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究竟爱不爱我?”她终于又一次撇下自尊,屈膝蹲在他的轮椅边,哽咽的捏着他略嫌冰冷的手问着。

  而他沉默了良久才答道:“或许诚挚的爱是一种天赋,更或者仅是运气,但遗憾的──我不只没有天赋,还缺乏运气。”

  他否定的答案像诗人的诗,但这一刻水仙是多么深恶痛绝他冷淡的文雅啊!“你不该这么对我!”她低语,几滴沾在睫毛上的泪水滴落他的膝盖,在他淡色的裤料上濡染出几个深色印子。“我没有做错什么!”她开始扬高声音重复:“你不该这么对我!”

  泪水又一次自她苍白激动的双颊滚滚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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