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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庄颐想不理会,但他眼后的刺痛出卖了他。“你在车前和小狗嬉耍的那一剎那就错了,你害我失去双腿十年,也让你自己失去平静十年。”他轻抽出她仍紧握着的他的手,虽然痛苦席卷着他,他仍尽力让声音保持平静。“我知道在‘偿还’这件事情上你已经尽了力,虽然我的腿仍旧不听使唤,但至少我学会再如何真心的微笑,这全得归功于你。至于‘离婚’这件事,我这么对你应当算是我的宽宏大量,往后你将不必再背负有一个残废丈夫的包袱,更不必在类似我弟弟或韩雪碧的那种怜悯的眼光下困窘的度过一生。”

  庄颐的这段话,教水仙眼泪掉的更凶、更急。“原来,你所介意的不只是庄琛和韩雪碧所说的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话?原来,经过这么一段时日的相处,你还是记恨我对你的双腿所造成的无心伤害?”

  庄颐无语,那代表他同意她的推论。他不能走路,却一心一意想推开她、逃避她。

  水仙捂住嘴和胸口,感觉心口一阵疼痛的翻搅,但她漠视它,只控制着不让无望的啜泣声逸出嘴巴,直到她较能控制自己时,她的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的脸上也涌现一抹怪异的决心。

  “既然你那么在意你的腿,那么我就还你一双腿!”

  说着,她突兀的推动他的轮椅,把他推出书房,推过回廊,没有任何防护的把他推入雨雾中,推向雾庄通往外界的路径。

  这过程不过短短五分钟,但他们早被声势愈来愈滂沱的雨整个浸湿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庄颐挥去脸上的一把雨水,旋头朝她低吼。在心情已像殉道者的状况下又被淋成落汤鸡,他低落的情绪一变而为高亢的愤怒。

  水仙没有答他。她只是凄然的摇头,木然的推动轮椅,她的动作令她像个没有焦点、漫无目的的梦游者。

  然后他们来到一个距雾庄最近的十字路口,周沿没有任何住家或行人,却车辆往来还算频繁的十字路口,她没有推他过十字路口,只把他留置在路边,而后甩甩脸上的雨水──或者是泪水──神情平静的低喃:“既然你那么在意你是个残废,那么我就陪你做个残废。”

  那之后,她不再看他的转过脚跟,笔直走向那个并不算宽大的十字路口中央,就算她已浑身湿透──发湿漉漉的滴着水,丝洋装不够端庄的紧帖着像第二层肌肤──但她的步履依旧优雅、庄重的一如慷慨就义的圣女贞德。

  庄颐起先只是坐在麻木的凄惨中目送她的脚步走远,但当她优雅的身影驻留在路口的正中央一动也不动时,他这才转过脑筋的想通她究竟想做什么。

  这一刻,她最后对他说的那段话在他脑海嗡嗡回漾,他终于弄懂她是想以残害自己来证明她的真心,顺便惩罚他的懦弱。

  “水仙,回来!”他情急的喊,但水仙听若罔闻,不为所动。

  他开始火速的、狂乱的在湿滑的路面转动轮椅,那速度或许足以参加残障奥运,但他深知绝比不上任何随时可能疾驰而来的车辆。

  雨雾如透明帘幕般的烦人,一直遮阻着他的视线,而当他的轮椅终于与她近在咫尺时,他却感觉水仙如同此刻氤氲的雨雾般近在眼前却难以掌握。

  她像个顽佞的孩子和他在雨中的十字路口玩着捉迷藏游戏,当他的轮椅推进一步就快揪住她时,她便机灵的往他身后或身侧一缩,让他抓不到她。

  庄颐不知道自己该哭或该笑。这一刻他真正相信了她赋与他的一切情感都是认真的,但他却对眼前的情况束手无策。

  或许他唯一能救水仙的方法只有站起来,他这样告诉自己。虽然明知道这比天方夜谈还天方夜谈,但他不得不这样安慰自己──人的潜力无穷,只要真心想做,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或耐心去与自已虚弱的双腿角力,只得硬生生的以手心和臂力撑住自己,尝试着将自己往上提升。他让臀部和大小腿一起使力,用力吸气,期盼能增加自已的集中力。他一吋吋的让自己直起,痛楚的感觉延伸过永恒般长的数秒钟,他终于撑着轮椅的扶手缓缓站直,双腿在不习惯的压力下颤抖,人也像立在危楼般的摇晃。

  终于站立了,他又一次欢悦的相信人类的潜力无穷,但不久他的欢悦便为一阵悠长的汽车喇叭声及远远一束照雾灯吓跑光光,他想松放掉仰仗轮椅扶手的手,肌肉却刺痛不已。他奋力站直,缓慢挪步,再两膝并拢以防摇晃。

  水仙终于望向他,木然的神情逐渐苏醒。“老天,你做了什么?”

  庄颐没有回答她,一来时间紧迫,二来他太急于靠近她。就算他感觉腿部的肌肉已经拉紧得像快绷断,接下来的两三秒钟之内,他还是踉跄的挪动了两步,然后整个人扑跌向她。

  他们同时重重的摔跌在因雨而有些泥泞的地面,车轮声愈来愈重,庄颐上一秒消极的心想:这下两人死定了,下一秒又浪漫的安慰自己:能和所爱的人做同命鸳鸯,倒也不失是一种幸运。

  他眨掉眼前的雨水和……泪水,把她拥得紧紧,誓言道:“我爱你,水仙,无论如何,我们将永远同在!”

  是的,永远!

  但那并不是如庄颐认为的被设限在死亡之后!上帝垂怜,那辆长而重的“拖拉库”就在他们前方约十呎的地方及时煞车了,而那不是因为正巧红灯,也不是因为上帝出手阻止,而是因为淑姨冒着另一股生命危险,拿着支黄色雨伞使劲的在浓重的雨雾中挥舞吶喊,才得以挽回他们两条小命。

  稍后,淑姨赶到他们身边责备道:“你们的妈没有教过你们马路如虎口吗?”后来她及时记起他们两人都少小失怙,又急忙改口道:“快起来呀!我知道当众亲热是现代年轻人的新嗜好!可是我这把老骨头可没办法再挥舞着这支破雨伞为你们挡下一部车哦!”

  庄颐和水仙都笑了,但两人是含泪的笑。
  更稍后,场景由马路中央换到马路旁。

  刺激减少了,但深情却在雨雾中漫溯。

  庄颐又一次放开他的轮椅,摇晃的立在水仙对面,淑姨在一旁激动的拭着雨和泪,而水仙泪盈盈的以眼睛紧盯住他。

  他就要跨出他人生之中最崭新的另一步,水仙觉得过去所有的负担都被悬宕在这一刻他两的空气间──他的顽固、她的恐惧;他的自尊自卑和她的自觉自爱。他的心,历经岁月艰难,雨雾黄昏;她的心,则注定永远魂萦梦系于这个男人。

  “来!”她柔情的张开双臂,低语:“不要畏惧跌倒,就算你跌倒千万次,我依旧爱你,依旧‘永远’与你同在。”

  是的,“爱”与“永远”!

  因为如此的激励,庄颐跨出了一步又一步,直到抓住她的手并以他因激动而颤抖的臂膀紧拥住她。

  雨仍旧不留情的下着,雾依旧氤氲,水仙却感觉时间彷佛已停止运行。因为在这一剎那,她粉碎了她挚爱男人的铁石外表而获致了他的爱;也在这一剎那,她明白了她所信仰的上帝的旨意:她冰封了一个男人的心,因此她必须亲自解冻那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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