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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夫妻俩商量的结果,是先把这孩子留下来,如将来她的亲人找上门来,再把孩子还给他们就是。

  “伯奇,既然决定把这孩子留下,你给她取个名吧。”叶太太见丈夫终于同意把孩子留下,高兴得满脸带笑。

  正在这时,书房门被推开了。那小女孩把头伸进来,一见伯奇夫妇都在向她微笑,她那亮晶晶的眼珠一转,索性跳了进来,一下扑到叶太太怀里。

  伯奇看到这孩子身上穿的还是她自己的那件衣裙。沈妈把她洗得干干净净。衣料虽很一般,但裙子上却绣着精致的花:两三片荷叶,配着荷花、莲蓬和嫩藕。伯奇又想起发现这孩于的那天清晨,一夜雷雨后,天刚放晴,鸟雀欢叫。

  周邦彦的词《苏幕遮·燎沉香》从他脑中闪过。于是,他说:

  “我们叫她风荷吧。”

  这以后,既没有风荷的亲人找上门来,伯奇夫妇也没有找到风荷自己家的线索。而风荷却已完全把伯奇夫妇当成了自己的父母,亲热地称呼他们爸爸妈妈,叫令超哥哥。在这个新家中,愉快地生活下来。

  从此,叶太太每晚在祷告时,都要加上一句:感谢上帝,在那个夏日雨后的清晨,给他们送来了一个天使般的女儿……

  就这样,十五年的岁月过去了……

  叶太太把这段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夏亦寒。

  “除了已病故的沈妈外,伯奇、令超和我,都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的那一幕,”叶太太苦笑了一下,又说,“而那一幕的主人公——风荷,却对此完全没有印象了。她当时实在太小。所以,她从来以为我们是她亲生的父母。”

  回家的路上,夏亦寒一直在苦苦思索着。

  十五年前,风荷突然出现在叶家的门前,显然与风荷后来的发病出走有关。说不定,这是她幼时的一次发作,也许还是第一次发作。而正是在这一次之后,她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家,也失落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亦寒预感到,如果顺着这条线索追下去,很可能找到风荷发病的根源,从而找到彻底根治它的办法。

  这不能不说是今天与叶太太谈话的一个意外的收获。

  但是,亦寒今天本来是想了解风荷究竟与夏家有没有关系的。

  风荷拜访老宅时的一些表现,实在太奇怪了。她很清楚壁炉通风的秘密装置,她所说的与那幅《奔马图》的关系,她知道楼上的大房间能摸到白果树的枝叶,等等,都表明风荷曾到过这座老房子,而且似乎还很熟悉它。

  这不能不使亦寒怀疑,是否风荷与自己的家有什么特殊联系?

  风荷会不会是夏家丢失的孩子,甚至她竟是自己的妹妹呢?绝不可能。这一点亦寒可以确信。从年龄看,风荷小他六岁左右,如是妈妈生的,他应该有印象。

  何况从大阿姨那儿,他早就知道,大妈从未生育过,自己母亲也只生了他一个。因此,他父亲夏老爷一直为家里人丁不旺而担忧。

  听了叶太太的叙述,知道风荷曾有个寄姆妈,亦寒想,会不会风荷曾过继给夏家,所以在夏家老宅生活过?

  但他又否定了。大妈就是因为不肯领养外人的孩子,才在家乡把本族侄女绣莲领出来。自己的母亲当初连亲生儿子都不能带进夏家,当然更无权当别人的“寄姆妈”,把“寄女儿”领到夏家去住了。

  那么,风荷和那座老宅究竟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呢?

  也许该去问问母亲,不知她能否提供些线索?

  不,不行!妈妈本就担心风荷有病,再把这些发生在风荷身上的莫名其妙的事和妈妈一说,她不更认为凤荷古怪了吗?何况,从老宅回来当晚,已婉转地初步试探了一下,妈妈断然否定夏家与叶家曾有过什么交往,自己也就无法再多问了。

  看来,所有这一切,只能等自己从广州回来以后再作追究了。

  二十天,对于人生来说是多么多么地短暂,可是,二十天,对于眼下的凤荷,却又是多么多么地漫长!

  亦寒的远去,使她简直度日如年。她仍然每天去恒通公司,做她的服装设计。也只有在工作时,她才能勉强地、暂时地淡忘一下亦寒。不,即使在忙碌中,亦寒也会时不时闯进她的心灵和思绪。至于回到家中,那就更是每时每刻都和亦寒的身影和言笑在一起了。

  有时,她也想起令超,但她们心自问,对于哥哥的挂心担忧,远不如对亦寒的,虽然哥哥跑得比亦寒不知要远多少倍,虽然哥哥在海外漂零,自己有推卸下了的责任!

  唉,人的感情,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

  此刻,风荷仰面躺在她那张松软的床上,怀抱着“芙蓉”,这是亦寒陪她逛城隍庙时,买了送给她的一个大洋娃娃,名字也是亦寒起的,所以这个娃娃目前也就成为风荷最宝贵的,可以部分代替亦寒存在的宠物了。

  她的视线所及,是洁白平整的天花板。这使她突发奇想:要是我的头脑也能如这天花板一样单纯而清晰,该有多好!

  但事实上,充塞于她头脑中的,却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积木:红、黄、蓝、绿各种颜色,长形、方形、菱形、圆形各种形状,胡乱堆砌,既搭不成一座象样的建筑,也无法收拢到装积木的匣子里。

  亦寒直到登上赴广州的火车前,还一再向她保证,一等从广州回来,马上就着手调查她的身世,希望她先不要多思多虑。

  亦寒觉得,只要下功夫,总能找到线索,把事情弄清楚。何况,说到底,弄不弄清楚,对他们的爱惰也根本没有影响。不管风荷身世如何,亦寒对她的爱都不会动摇,不会改变。

  亦寒的话给风荷很大安慰,但是,种种谜团仍然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风荷的心缠得紧紧的,使她白天黑夜都摆脱不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过滤着结识夏亦寒以来所发生的那些怪事:

  在德康病院第一次听到绣莲的名字,那阵突如其来的紧张和惶惑,几乎使她神经迷乱;后来,在亦寒家,听到一“玉姑”这个称呼时,也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而在给这位玉姑剪影的时候,竟然会手不应心地剪出那个幻觉中无数次出现过的披头散发的女人,并且终于导致了自己的晕厥;

  和亦寒游罢龙华归来,途经夏家老宅,哪来的似曾相识之感?

  而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自己终于又犯了病,却为什么鬼使神差般地跑到了夏家老宅面前?

  为什么能够那样自然地打开老宅壁炉的通风装置,而据亦寒说,那是外国建筑师专门为夏家设计的,但她却仿佛早就知道它的奥秘;

  夏家那幅《奔马图》,千真万确地有一条后加上去的马腿,看上去是多么眼熟!这明明是自己小时候的杰作,怎么竟和办寒的所为一模一样,难道真会有如此的巧合?

  夏家老宅楼上大房间有个伸手能摸到窗外白果树枝的窗口,自己怎么会知道?而偏偏那棵白果树早在十年前已被雷劈断。如果是梦游中所见,为什么会如此真切,几乎分毫不爽?如果是亲眼见过,那便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所有这一切,除了说明自己与夏家曾有某种神秘关系 外,很难作别的解释。

  可是,怎样才能揭开这个秘密呢?

  风荷不否认自己原本就有病,亦寒把它称为“轻度精神障碍”。但从前并不常常发作,只是这一个夏季以来,不知什么缘故,发病的次数增多了。每回发作,不是丢失了自己似的到处瞎跑,仿佛在寻觅着什么,就是精神紧张得支撑不住而晕倒。仔细想想,近几次发作,好象所受到的刺激大多与夏亦寒的家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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