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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不等亦寒说下去,叶太太已竖起一根手指,笑着说:

  “该改口叫我伯母了吧?”

  亦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叫了声:“伯母。”

  沉吟了一会,他才接着说:“今天麻烦你跑一趟,是因为,我有些话想问问伯母。”

  叶太太点点头。她当然知道,亦寒明天就要动身去广州,今天下午还匆匆约她出来,肯定是有什么事情。

  她认真地凝视着亦寒,准备听他说下去。

  看到叶太太那坦诚、鼓励的眼光,如果说亦寒原先还有一丝顾虑的话,现在也已打消了。他决定开诚布公地转入谈话的主题。

  “伯母,我想知道,凤荷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

  “风荷也问过这个问题,但我们确实不知道,”叶太太毫不迟疑地回答道,“十五年前,我们曾寻找过她的父母。但毫无线索。虽然我们爱风荷如同亲生女儿,简直不敢想象她有一天会离开我们,但是,我们也真诚地希望她能与自己的生身父母团聚。”

  亦寒明了伯奇夫妇的为人,他毫不怀疑叶太太讲的是真话。

  “那么说,风荷是你们从育婴堂里抱回的弃婴?”

  叶太太摇了摇头。

  “那她究竟是怎样进入你们家庭的呢?”亦寒不解地问。

  叶太太没有马上回答。她缓缓地用小勺搅动着杯里的咖啡,突然提了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亦寒,你读过周邦彦的一首以‘燎沉香’三个字开头的词吗?”

  “燎沉香,消溽暑……”这不是周邦彦有名的《苏幕遮》词吗?亦寒虽非攻文之士,但出于兴趣,倒也读过不少家中所藏的旧书,这首词便在他所读的范围之内。

  他答道:“这首词我读过。而且我猜风荷的名字就是取自词中的一句,对吗?”

  “你能背诵这首词吗?”叶太太又问。

  这首与风荷名字有关的词,亦寒最近还念过,当然记得很熟。于是,他呷了口咖啡,放下杯子,曼声吟诵道: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

  上初阳千宿雨,水面清圆,—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

  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随着亦寒的吟诵声,叶太太两眼闪现出泪花,她的思绪飘向了十五年前……

  那是一个炎热而潮湿的夏季。昨夜一场大雷阵雨后,清晨总算放晴,空气显得近日来少有的凉爽、清新,楼前花园里一片鸟语花香。

  令超刚上中学,每天照例由伯奇的车把他带到学校,然后怕奇再去银行。这几天令超正在期末大考,早上他匆匆扒了几口早饭,就催促父亲赶快动身。

  见父亲终于作好了出门的准备,提起公文包,令超手里挥动着书包,一路跑着去开大门。

  忽然,门外响起了他惊讶的叫声:

  “爸爸,妈,快来!快来看……”

  叶太太跟在伯奇身后,走到大门外。一眼就看到,紧贴着石阶,一个小女孩蜷缩着身子、正熟睡着。

  她那小小的衣裙上沾满了泥巴,脚上的鞋子只剩下一只,湿透了,而且很脏。头发也是湿漉漉的,贴在额上,脸上手上也有许多泥点。

  她小嘴微微张着,睡得很香。令超的大声喊叫也没能惊

  醒她。

  那时在叶家帮佣的沈妈也出来了。她俯身轻摇着那个女孩,连声叫道:“孩子,快醒醒,睡在这里要生毛病的,快醒

  醒。”

  小女孩动了动,终于醒了。哦,那是一双多么清澄、动人的大眼睛!她天真地、毫无戒备地看看围在她身边的人们,仿佛她的突然出现,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叶太太蹲下身子,亲切地问:“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她用手背撸开披在额上的乱发,摇摇头不回答。然后,看着叶太太,轻声地说:

  “我饿了。我想吃饭。”

  沈妈把她抱了起来,说:“好孩子,你告诉我们,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去。”

  孩子忽然“哇”地一声哭起来,揉着眼睛,抽抽嗒嗒地说:

  “我要回家,我要找寄姆妈……寄姆妈……”

  叶太太和沈妈忙哄她别哭,又一再想问出她住在哪儿,但看来这个顶多才四、五岁的孩子,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连自己的名字*什么都说不清。只是一个劲地叫着“要寄姆妈”。

  上海人称干爹、干妈为寄爹、寄姆妈,难道说这孩子是过继给人家,而且就住在寄姆妈家?为什么不听她要爸爸妈妈呢?

  已经有围上来看热闹的人了。叶太太当机立断,叫伯奇先带着令超去上学,然后让沈妈把孩子抱进去,先给她洗个澡,吃饱了饭,然后再设法送她回去。

  两天过去了。伯奇夫妇反复问这小女孩,想帮她找到父母,送她回家。可是从孩子零零碎碎的答话里,只听出了,他家门外有一条河,里面游着小鸭鸭,还有小船。家里还有一条老牛、一条小牛,好不容易才搞清楚,老牛确实是牛,小牛却是这孩子的小哥哥。照此看来,这孩子是生活在乡下的了,那么又怎么会跑到大上海来呢?太不可思议了!

  再问她,又说,家里房子真大,楼梯很黑,走起来会

  “吱呀吱呀”地响,房里有电灯,有大床,还有洋娃娃……这还比较对头。可是,孩子根本不知道地址,说不清这房子在哪里。问她怎么会跑出来,她更是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茫茫然地无从说起。

  又过了一天,孩子突然冒出一句:“我爸爸妈妈都死了。是寄姆妈告诉我的。”

  看来,这个寄姆妈在孩子的生活中很重要。叶太太赶忙问:

  “好孩子,你寄姆妈叫什么名字?”

  “他就叫寄姆妈,”女孩眼睛亮亮的,肯定地说;“大家都她寄姆妈!”

  大家?那么说家里一定还有别人?

  “告诉我,还有谁叫她寄姆妈?”叶太太问她。

  “还有……”女孩突然住口,闪动着长长的睫毛,陷入了沉思。

  叶太太又问了一遍,孩子还是不说话,却一扭身从叶太太膝上滑下,跑到沙发那儿,把脸埋在坐垫里,再也不肯回答任何问话了。

  伯奇到附近的巡捕房去打听,人家回答,周围并没有人本报告孩子走失。又说,如果无人认领,可以把孩子交给他们,由他们转送到孤儿院去。

  几天来,这女孩在叶家已很习惯了,从不吵着要回家去。连“寄姆妈”也越来越少提起。她在整幢房子里楼上楼下地跑,在花园那些小树林、花丛里玩。好像到处是新天地,到处有乐趣,经常能听到她“咯咯”的欢笑声。

  这天晚上,叶太太走进伯奇的书房。

  “伯奇,我们把这孩子留下吧。就让她当我们的女儿,”叶太太恳切地看着丈夫说。

  伯奇知道,自从生了令超后,因病不能再生育的妻子,一直遗憾没有一个女儿。他也看出妻子很喜欢这个女孩,连他自己和令超也越来越被这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所吸引。

  “淑容,我当然赞成。只是,如果她家的大人找来呢?”伯奇踌躇地说。

  “我猜想,这孩子的父母,很可能真像她所说的,已经死了。而那个所谓寄姆妈显然也没有真正关心她。要不怎么不找她呢?巡捕房你去过了。这几天我一直在看报,注意有没有寻人启事,也没有。”叶太太把经过深思熟虑的想法一股脑吐了出来,“再说,如果我们不收留她,这可怜的孩子就只好进孤儿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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