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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这整幢大房子,亦寒就利用了中间这一排正房的底层,其余的房间都常年关闭。

  亦寒先领风荷去看了他书房旁边的那间藏书室。推开门,拧亮电灯,就见沿墙放着一排红漆的老式书柜和书架,还有一排排摞得整整齐齐的装书的木匣,那是一套二十四史。

  书柜里的书看不见,书架上的那些线装书,都整齐地躺着,在书头上间或插着一片白纸,上面用工楷写着书名,显然是有人用心清理过的。

  房间很大,四周的墙壁几乎全被书柜书架书匣遮住了,只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在一排较矮的书区上方,挂着一幅画。

  那是一个横幅,画的是一群正在奔驰的马。画幅虽不算长大,但其中的马总有十来匹,有的引颈长鸣,有的飞鬃扬蹄,有的蓦然回首,一匹匹都神骏无比。

  “哦,我见过这幅画!”风荷欢叫着,一下就被它吸引住了,“我们家从前也有过这幅画。”

  正在那边打开一个木匣往外取书的亦寒,听到这话,接口说:

  “中国有不少画家喜欢画马,与这类似的画很不少。”

  “不,不是类似,就是这一幅!”风荷说得很肯定。

  亦寒差一点笑出来。他听妈妈说过,这幅画是爷爷一位老朋友赠送给爷爷的五十寿礼。这个朋友是个中医,并不是画家,但很擅长画马。平时他很少作画,更不卖画,这幅画是应爷爷请求而作,所以可以说是海内孤本,独一无二的。风荷又何缘得见呢?她准是把另一幅有点儿相像的奔马图跟它混淆起来了。

  然而,这幅深深印在脑幕上的画,此刻却唤起了风荷对于遥远往事的回忆。

  记得她还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这画,喜欢这画,经常地几乎是每天都看到它。渐渐地,她觉得这幅画有个地方挺别扭,因为其中一匹正要扬蹄飞奔的马,竟只有三条腿。

  她反反复复地看那幅画,希望找出那本该有的第四条腿来,多少次长久的凝望,让她小小的脖子都酸痛了。那感觉仿佛现在都还能体会到。但是,找来找去,就是缺一条腿。这怎么可以呢!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偷偷地爬到桌子上,用蘸了墨的毛笔,在她认为最恰当的位置上,给那匹马加上了一条腿。做了这件事后,她心里是既舒坦又紧张。

  虽然后来她到底为此挨骂了没有,已完全记不得了,但对自己的第一个杰作——画了一条马腿,却印象极深。

  长大后,她曾想,画家绝不会画出三条腿的马来,一定是自己当初没看明白。她多么想再看看这幅画,但在家中却遍找无着。问爸爸妈妈,他们说记不得家中曾有过这样一幅画了。这幅画,犹如她喜爱的水乡风景一样,就这样没来由地却十分牢固地留在风荷脑中。

  风荷仍站在这幅画下面,笑着把这件事告诉了亦寒。

  “你看,我小时候够调皮,够胆大,也够俊的吧!”

  如此清晰准确的叙述,使亦寒无法怀疑它的真实性。听着听着,他仿佛突然被一根大钉子钉在地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太奇怪了!当年,他住进夏家这座宅子不久,就在书房里看见这幅画,并且发现画上有一条明显是后加上去的马腿,因为那笔触如此稚拙,因为那匹马本来已有四条脚,只不过被其它几匹马交错重叠的腿遮住了一条,只露出一点容易被人忽略的踪影。

  他不敢去问父亲,却为此问过母亲。文玉说,她不懂这些字画,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叮咛他别再多问了,免得惹父亲发脾气。听那话音,似乎父亲曾为此发过火。

  亦寒一直不明白,是谁加了这一笔,难道竟然是风荷!这又怎么可能?

  莫非这画本是叶家的旧物,后来才到了夏家?但那上面的题款明明写着祖父的名号:“松如兄雅属……”妈妈讲得一点不错呀!

  除此以外,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风荷幼年曾经在夏家生活过,而且是在自己住进夏家以前。

  有这种可能吗?!

  就在亦寒站着发怔时,风行却搬了一张方凳,想站到凳上仔细看看这幅画。

  亦寒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不应该让风荷看到这幅画上加上去的那一笔,他慌忙开口阻止:

  “风荷,别……,快来,你来看看这本书……”

  但是风荷已凑近这幅画,认真地看起来。

  亦寒紧张地盯着她的背影。

  果然,她慢慢地回过头来,刚才还是红润的脸变得那么苍白,纤巧的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好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亦寒蓦地哈哈笑了起来,故意愁眉苦脸地说。“这下完了!我小时候的傻劲也被你发现了。我也以为那匹马只画了三条腿。”

  风荷的眼睛霍然亮了,脸上顿时有了光采:

  “这么说,这条腿是你加上去的?”

  “是啊,不过我没你的运气好,为此还挨了父亲好一顿打呢!”

  风荷从方凳上下来,释然地笑了:“真有意思,我们两家有过同样一幅画,又偏偏碰上我们这一对傻瓜!”

  看过了两间藏书室,亦寒提议休息一下。两人又回到客厅,边喝着在洋油炉上煮沸的开水泡好的茶,边随意聊着。

  “亦寒,这么座大宅子,连个看门的都没有,就不怕有人来偷?”风荷好奇地问。

  “没什么可偷的。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剩下的就是些搬不动的旧家俱和书。这些书,小偷不懂它们的价值,也不感兴趣,”亦寒笑着说,“而且,隔壁有一家邻居,是一对年老的夫妇,受我的拜托,隔几天就来帮我打扫一下。”

  他们虽然在闲聊,但亦寒的思绪始终未离开刚才那幅画引起的疑问。他看风荷情绪不错,便有意把话题引到盘旋在他心中的问题上来:

  “风荷,你后来再没向伯父母了解过关于你亲生父母的事?”

  风荷垂下了头,半晌,才低沉地说:

  “我问了。但他们说,他们真的不知道我父母究竟是谁。爸爸妈妈是很通达的人,他们绝不会因为怕我去找亲生父母而故意隐瞒。我想,很可能我是个弃婴……”

  她唉了口气,眼光慢慢转向窗外,哀伤地说:

  “我也不想多问了。看得出来,每谈起这件事,我爸爸妈妈就很痛苦不安。我决心把他们当成我的亲生父母,既然养下我的父母早就抛弃了我……”

  对于自己的来历,对于自己进入叶家以前的生活,在风荷头脑中看来确实是一片茫然。真实的情况,无疑是存在的,但想让风荷回忆起来,似乎已不可能。而且,风荷的神情,也使赤寒不忍再追究下去了。

  他想:等我从广州回来,时间充裕些,再来慢慢解开这个谜吧。

  他决心暂时撇开这一切,于是,拎过桌上的一个大竹篮,轻松地说:

  “看看大阿姨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这是她今早放在汽车里,一定要我带来的。我还真有些饿了,你呢?”

  风荷浅浅一笑:“我也饿了。早上只喝了一杯牛奶。”

  她帮着亦寒把篮子里一包包的东西拿出来,有卤蛋,烧鸡,烤肉,竟然还有一包干炸黄鱼。

  “嗬,这么多好东西!我都要流口水啦!”亦寒高声大叫。

  风荷也兴高采烈地说:“我们把东西拿到楼上的大房间去吃,如何?那里阳光充足,景色好,推开后窗,就能摸到后院那棵白果树的枝干。”

  话刚出口,她就被自己的话吓住了。她的脸色倏地变白,白得近乎透明,但那双眸子却是漆黑的,露出恐怖的神色。

  “亦寒,我怎么啦?楼上真有个大房间吗?我怎么会知道……我从未去过……”

  这也正是亦寒想问的话呀!别说风荷,连亦寒自己也好久没上过搂了。风荷上次来时,只到过这个客厅。今天是第二次来,也只是看了前院的天井和楼下几个房间。她怎会知道楼上的房间,甚至还知道后院那棵白果树?

  “后院真有白果树吗?”风荷紧张地问。

  “是的,”亦寒回答。

  风荷咬住那变得毫无血色的下唇,颤颤地又问:

  “在楼上的大房间里,真能摸到白果树的枝干?”

  “是的,”亦寒还是这两个字的回答。

  “难道上一次来这里时,我在梦游中上过二楼?”风荷的声音如梦呓。

  亦寒迟疑了一下,然后下决心似地说:

  “只是这一棵枝干能伸进二楼窗户的白果树,十年前就被雷劈断,现在只剩下树桩了。”

  风荷的脸色渐渐地由白变青……

  叶太太刚走上二楼的雅座,就看到亦寒已从一张小圆桌旁欠起身,在向她招呼。

  下午时分,正是西菜社生意清淡的时候,楼上雅座更是寥无几人。

  叶太太在亦寒对面坐下。戴领结、穿西装的侍者马上就礼貌地端上了滚烫的咖啡和几碟点心。

  “叶太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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