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代:蒙古帝国系列

 

○ 第25章 情到深处 ○



札兰丁出现在哥疾宁的消息多少冲淡了数日来笼罩在中军大帐中的愁云迷雾。那消息还说,札兰丁在哥疾宁纠集了一支约有七万人的骑兵,又派“铁王”灭里驻守附近山区各个要塞。成吉思汗当即派义弟喜吉忽率两万人赶往哥疾宁。札兰丁继承父位后表现出的勇猛刚强,让成吉思汗遇上了真正的对手。
  札兰丁在哥疾宁城掌握的七万骑兵,半数以上是突厥雇佣军,其余则是阿富汗土著兵。札兰丁虽成功地将他们纠合在麾下,可对能否长期维持下去心里却委实没底。有种人可共享乐,不可共患难;有种人正相反,可共患难,不可共享乐,札兰丁深知其中三昧。
  对成吉思汗,札兰丁更不敢掉以轻心。一方面,他恨不能手刃这个将他的家园置于恐怖深渊的恶魔,另一方面,又不能不佩服这位蒙古可汗用兵如神。他明白,若想重新振作士气,只能用胜利压倒对方。
  侦知蒙军先头部队正向哥疾宁进发,札兰丁在八鲁湾摆下战场。
  经过一整天的厮杀,双方未分胜负。夜晚鸣金收兵,喜吉忽考虑到己方人数明显处于劣势,大部队又接续不上,经反复思考,设下一计。
  翌日天明,双方军队亮出队形。札兰丁手下将领忽见蒙军密密麻麻,竞比昨日多出一倍,以为蒙军后援已到,不免心虚,建议退回城堡,以静制动,以守为攻。
  用心观察对方营阵,心知有异,喝令言退者斩,全军严阵以待。喜吉忽指挥部队冲击札军左翼,被左翼用箭射退。札兰丁见蒙军人数虽众,进攻反而拖沓不力,料想喜吉忽的所谓“援军”不过是些草扎的假人,借以虚张声势而已。
  蒙军向札军营地发动第二次进攻。待蒙军迫近,札兰丁命士兵吹响号角,札军潮水般地冲杀过去,迅速将蒙军分割包围了。喜吉忽知疑兵计已破,己方伤亡惨重,急命突围。札兰丁率部紧追不舍,俘者不计其数。直追到金乌西坠,札兰丁方勒住战马,指挥大军押着俘虏凯旋。
  西征以来,八鲁湾之役是蒙军打的惟一一次败仗,喜吉忽仅带少数残兵败将狼狈突围。
  成吉思汗率主力正在途中,喜吉忽径直扑到汗兄马前,跪诉战败之罪。成吉思汗不动声色:“你直到今天都只习惯胜利。殊不知,战争瞬息万变,因常胜滋生骄意,又必以败北告终,你须牢牢吸取此次教训。”
  成吉思汗想的更多,内心焦灼万分。现在他们所面临的问题,不在于吃败仗本身,而在于这次失败会使将士们士气低落。此外,札兰丁的胜利还会使花刺子模许多被逼降的城市重新举起反旗。因而,他不及驻营,亲率大军向哥疾宁疾进,两天两夜的急行军连下马做饭的时间也省去了,只在颠簸的马背上嚼些肉干充饥,在马背上稍稍打个盹儿。
  蒙军一路来到哥疾宁城下,见城中毫无动静,方知札兰丁已弃城而去。
  札兰丁既然大获全胜,为什么还要弃城而去呢?其中原因,在于他已失去了固守的能力。与形同一个整体的蒙军相比,札兰丁最缺的就是一支直接听命于他,并对他忠心不贰的军队。
  在特殊情况下纠集起来的联军,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能分崩离析。八鲁湾之役虽然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胜仗,但谁也想不到这场胜利竟导致了哥疾宁联军的分裂。
  八鲁湾大捷后札兰丁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士兵当着他的面将铁钉钉入俘虏耳中。听着俘虏痛苦的惨叫,他和手下将领哈哈大笑。直至次日天明,一场闹剧才告结束。
  第三天分配战利儡,突厥军将领额明和阿富汗土著军将领阿格刺黑为了争夺一匹罕见的黑骏马起了争执,俩人一直打到札兰丁面前。札兰丁根本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略略解劝几句,便对此事不闻不问了。但那场争执还没完,因那匹黑骏马最终被突厥军将领额明夺走了,札兰丁未能及时给阿富汗土著将领阿格刺黑应有的补偿,这使阿格刺黑在羞恼之余,萌生了异一阿格刺黑当夜率领本军弃城而去。接着,另一位突厥军将领也率本部不辞而别。就这样,五万大军(此次战役联军伤亡两万余)在一夜之间走掉大半。留下来的额明见好好一支队伍突然四分五裂,也无心跟着札兰丁走下去了。札兰丁悔恨莫及,急忙命灭里引军与他会合,向申河方向撤退。成吉思汗情知札兰丁别无退路,引军紧紧追赶。数日后,在申河岸边追上札兰丁。札兰丁万万没料到蒙军来得如此神速,渡河已来不及了,只得依岸匆忙摆开战场。
  凌晨,成吉思汗将军队分作数列,以偃月阵形将札兰丁和灭里团团围定。札兰丁将队伍分作两翼与蒙军对阵,左翼由灭里率领,右翼由他亲自指挥。
  喜吉忽急于将功补过,一马当先跃入左翼阵中,率先与“铁王”灭里厮杀起来。灭里不愧为花刺子模数一数二的勇士,与喜吉忽战了个棋逢对手。蒙军报仇。切,越战越勇,把灭里的左翼部队冲个七零八落。灭里眼见败局已定,心中着慌,被喜吉忽一枪刺中胛骨,幸好有铠甲保护,伤得不算太重。札兰丁有心助他,边打边向他靠近。曲出觑得准确,赶上前拦腰给了“铁王”一刀,“铁王”不及躲闪,惨叫一声,栽于马下。
  挚友的阵亡使札兰丁悲愤交集。蒙军的包围圈越缩越小,成吉思汗意欲活捉札兰丁,札兰丁奋勇抵抗,一直坚持到中午。
  身边的人不断阵亡,札兰丁被逼到河岸。下面是两丈多深的陡峭崖壁。这时,札兰丁突然看到了跃马横刀的成吉思汗,好似一尊天神,更似一个恶魔。札兰丁挺枪向成吉思汗冲来。成吉思汗勒住战马,准备与札兰丁战个分晓,进攻中的蒙军出现短暂的停顿。札兰丁要的就是这个,当即只见他虚晃一枪,敏捷地换上从马,手执军旗,直奔岸崖,然后连人带马跃入河中。
  蒙军追到岸边,欲向河中放箭,成吉思汗挥手拦阻。札兰丁身负重甲岸后,向成吉思汗挥挥手中的大旗,站在高处的成吉思汗默默地目送他远去。
  札兰丁化作一个黑点从视野中消失了,成吉思汗这时才对围到身边的三个儿子说:“为父者,若有如此英勇果敢之子,当是莫大幸事。花刺子模只因有了札兰丁,才不愧为‘勇者的中心’。”
  在巴鲁湾度过了夏季,成吉思汗率部准备在这个秋天返回河中地区。征服者在得到的同时,也失去了许许多多宝贵的东西,但他钢铁般的意志并未因此而有所动摇。
  经过不花刺时,迎面伫立的那座庄严肃穆的清真寺引起了成吉思汗了解这片伊斯兰教地域以及城市经济的兴趣。
  马哈木和他的儿子麻速忽主动承担了为他指路的任务。马哈木是成吉思汗的朋友,曾代表蒙古方面出使花刺子模。他是个商人,而且谙熟城市管理。他的儿子麻速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学者,精通法律、经济以及行政事务。
  蒙军攻占玉龙杰赤后,马哈木见到了他的儿子。父子俩留下来,协助术赤在废墟上重建旧都。听说成吉思汗已返回河中地区,麻速忽便以学者固有的执着和道义,试图阻止这位蒙古可汗对城市文明的破坏。
  成吉思汗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他用了许多天的时间听取马哈木父子为他讲解的课程,这些课程包括如何保护城市,如何利用税收获得大量财富,如何发展商业、手工业,确保经济的繁荣带来国库的充实等等。麻速忽不加掩饰地将蒙军一味劫掠比作杀鸡取卵,指出这无疑是种短期、短视、自取灭亡的行为。对于麻速忽的直率,成吉思汗深表赞赏。授课完毕,成吉思汗直截了当地聘请麻速忽在蒙古宫廷担任要职,配合蒙古委任的行政官员管理河中地区。
  从不了解和摧残地域的经济文化到自觉自愿地接受这种经济文化的影响,马哈木父子不能不暗叹成吉思汗的文化潜质和求知欲。
  麻速忽走马上任前,成吉思汗设宴款待了马哈木父子。数日来只有这次谈话摆脱了事务性的教与学,转入家常问答。
  成吉思汗问起玉咙杰赤的重建情况,麻速忽对大太子为此付出的种种努力赞不绝日。成吉思汗问术赤是否经常督促重建工程,麻速忽回答:“大太子一般不来,但拔都小王爷经常与我们在一起。小王爷谦逊好学,英明果断,在玉龙杰赤很受尊重。”
  成吉思汗怀着长辈特有的喜悦倾听着麻速忽对孙子恰如其分的评价,不过他更关心儿子的近况,“大太子近来身体如何?”
  马哈木还没想好怎样回答,麻速忽已经回道:“大太子只召见过我们几次,询问工程进展情况。据小王爷说,自从进驻玉龙杰赤以来,大太子的精神和心情都比以前好了许多。”
  成吉思汗好似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不觉皱起眉头。他现在越来越感到儿子行为反常了。难道儿子真的想反对他?就因为他“杀人太多”了?见成吉思汗的脸色蓦然阴沉,马哈木惴惴不安。他在蒙古居住多年,对流传于草原的种种传言素有耳闻。“可汗,大太子的笛子吹得堪称一绝,麻速忽只听过一次,至今念念不忘。”他竭力想用别的话题打断成吉思汗的思路。这招果然见效,成吉思汗的脸上微露惊异,“你们也听过?那日我们父子随小王爷前去拜望大太子,听到大太子帐中传出笛声,没敢立刻进去,一直站在门外听完。事后小王爷告诉我们,大太子最喜欢吹这支曲子。”
  “什么曲子?”
  “《神鹰曲》。”
  “哦……”成吉思汗的神情豁然开朗,说:“这就对了,他从小就喜欢这支曲子,可惜朕很少听到他吹——你们算很有耳福了。对了,你们是否马上要返回玉龙杰赤?”
  马哈木父子点头,“如果可汗没有其他事需要臣办的话……”
  “那好,朕的孙女婉嫣正要回家探亲,朕打算让她与你们同行。”
  婉嫣来到爷爷的大帐辞行。往日亲昵欢快的气氛不见了,爷孙俩的谈话必须极其小心地避开对南图赣的回忆。望着爷爷日渐憔悴苍老的面容,婉嫣倍觉凄楚。
  “爷爷,等我从玉龙杰赤回来,就和速格纳黑搬来与您同住。”“速格纳黑怎能离开他的军队?”
  “他打算把军队交给古克。古克现在很会带兵了。”
  “古克……”
  “他是速格纳黑的弟弟。”
  “爷爷知道。爷爷在想,依芙姑娘现在应该已经回到阿力麻里了。”
  “依芙是个好女孩,我原想她和南图赣……”说到这,婉嫣急忙收日。成吉思汗却已黯然神伤。婉嫣见自己又戳到了爷爷心中的创痛,十分不安,急忙说:“爷爷,我这次回家,您有话要交待父王吗?”
  “如果可能,让你父王回来一趟。爷爷已经两年多没见到他了。实话告诉你,爷爷……很想他。”
  婉嫣垂下眼睛,强忍住满眶泪水。坚强自尊的爷爷说出这样的话来绝非易事,倘若不是无可遏制的思念,爷爷是会保持他的尊严的。
  “您放心,我一定要父王回来看你。”她低声说。“嫣儿,到玉龙杰赤后不用急着回来,多陪陪你父王、额吉。”
  “我听您的,爷爷,”婉嫣控制不住地扑进爷爷的怀中,难过地注视着爷爷,“我真希望永远长不大,爷爷也永远不老。”
  成吉思汗温情地抚摸着孙女的肩头,笑了,“傻孩子,哪里能够……”婉嫣怎么也没想到与父王的见面会如此痛苦,她想她永远也不会原谅父亲的绝情。
  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达兰高兴地为女儿、女婿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开始时的气氛还算融洽,不愉快是由于婉嫣提出要父母兄弟回去看看爷爷引起的。拔都最先表示赞同,他早想见爷爷了。然而,坐在他们面前的那个最关键的人物却始终默不做声。
  婉嫣对父亲的冷漠痛心疾首,忽然逼问道:“父王,您到底回不回去?”术赤摇摇头,喟然长叹:“等以后吧,为父尚有一些琐事缠身,一时还走不了。”
  “您两年多没见爷爷了,是否知道爷爷现在如何了?”
  术赤一怔,抬头望着女儿。从那双美若星辰的眸子中,他看到了一种深深的伤感和失望。
  “父亲,您从始至终没有一个字问到爷爷,”婉嫣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表达自己的心能索性把哽在喉咙里的那句话说了出来:“这是不是太冷酷了!”
  “婉嫣!”达兰惊慌地望着丈夫失去血色的脸,忍不住怒斥女儿:“你怎么可以这样对父王讲话!”
  婉嫣泪眼婆娑,“额吉,您要我怎样做?我是想做个好女儿……可我做不到。女儿不孝,您就当从没生过我这个女儿吧。这样,我们也许还可以少些牵挂……”
  达兰的眼中落下泪来,“女儿,你不能这样……”
  拔都接过母亲的话,冷冷地,“额吉,您无权要求姐姐什么。姐姐何曾属于过这个家?”
  婉嫣深切地望着弟弟,迥无怨责。胸怀大志、英姿勃发的弟弟是可以令她这个姐姐自豪的,倘若不是想到爷爷,她断不会如此让大家扫兴。目光触到额吉哀伤的面容,婉嫣的心软了。思前想后,她慢慢站了起来,止
  不住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对不起,额吉,真的很抱歉,女儿还需收拾一下东西,先告辞了。”
  “不!”达兰一把抱住女儿,“额吉不会让你走的。”
  拔都还想说什么,被父王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速格纳黑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在所有人当中,只有察如尔镇定自若。
  当婉嫣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察如尔就十分喜欢她。方才她说出那番绝情的话,是出于对父亲强烈的不满。其实拔都说的没错,婉嫣早就不属于这个家了,她属于她所深爱的爷爷、奶奶。她爱她的父母,并非是出于感情而是出于血缘。倒是做父母的割舍不下对亲生骨肉的眷爱……可惜婉嫣虽聪明却偏偏不能领会这个。
  酒宴不欢而散。
  回到卧房,婉嫣平静地收拾着刚刚打开的包裹。速格纳黑想埋怨几句,又不忍心,只好愁容满面地靠在门边。
  “你怎么了?”婉嫣见丈夫神情有异,惊讶地问。“婉嫣,我们真的明天就走吗?”
  “刚才的一切你也看到了,你觉得我还能再待下去吗?”“也许我不该问,父王为什么执意不肯去见爷爷呢?”“也许因为他不是……算了,无论什么原因,我都不想原谅他。”
  达兰一宿没合眼。第二天一早,天方麻麻亮,她便派了一个女仆来请女儿、女婿。
  婉嫣不愿见父王,犹豫着问:“他不在吗?”
  “他?你是说王爷?王爷昨天下午去军营了,现在还没回来。”
  “哦……既如此,我们走吧。”
  望着额吉眼角细碎的皱纹,婉嫣不胜愧疚。母女间血肉相连的情感,又是什么可以割断的呢?“额吉,对不起……”
  “不,女儿!”达兰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你始终是额吉的好女儿,额吉理解你的心情。”
  婉嫣将脸贴在额吉的脸上,喃喃地:“额吉,等仗打完了,女儿一定接您到阿力麻里住上一段。女儿长这么大,还没跟您一起睡过呢。有时女儿做梦都想,额吉的怀中一定很软、很暖……”
  达兰早已落下泪来,“你真的要走吗?多待几天都不成?”婉嫣诚挚地:“额吉,爷爷年事已高,女儿委实放心不下。”门外响起了“腾腾”的脚步声,拔都推门而入。看到姐姐、姐夫都在,他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孩子似的笑容,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速格纳黑握住了拔都伸过来的手。
  拔都对婉嫣说:“姐姐,父王已决定由我代他去看望爷爷。他还准备了三千匹战马要献给爷爷,等一切准备完毕,我与你们同行。”又望着速格纳黑:“姐夫,待会儿我陪你到处走走,你和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千万别急着走。唉,待在玉龙杰赤太没劲儿了,成天跟泥瓦木石打交道——真无聊!”
  婉嫣勉强在娘家住了五、六天。她对父王形同路人的冷漠使团聚失去了应有的气氛,人人都觉得尴尬。当拔都将一切安排停当,婉嫣毅然决定辞行。
  行前,她单独去会见父王。
  术赤长久地、深深地凝视着他的亲骨肉。他已预感到此别即诀别,他多想将女儿留在身边,陪他走过生命的最后一段。他这一生诸多缺憾,惟有一点让自己感至怃限欣慰,那就是他有了婉嫣这个女儿和卓陈、拔都这两个儿子。只可惜女儿不但不知他深埋的父爱,还要含恨离他而去。“嫣儿,你……坐吧。”术赤尽量将语气放淡。
  “我来只是要告诉您一句话,是爷爷要我告诉您的。他说:他很想您。”婉嫣说完,转身欲走。
  “等等!”仿佛大地在脚下震颤,术赤紧紧抓住坐椅的两边扶手。婉嫣停下来。
  “嫣儿,你爷爷……你爷爷真的……?”
  “直说吧,您到底能不能回河中一趟,去看看爷爷?”“嫣儿,阿爸……确有苦衷……”
  “不要再说了!您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懂!我只知道您对爷爷所做之事乃世上最残忍之事。我……我真恨您!”
  “嫣儿,你听阿爸说……”
  “婉嫣无父!婉嫣只有一个疼她爱她教她信她的爷爷。”泪水顺着婉嫣的面颊滚滚而下。她走了出去,终究没有回头。
  术赤心碎地目送着女儿。
  在花刺子模,札兰丁是最坚决与成吉思汗对抗的人。即便如此,成吉思汗仍然对他的意志和勇气表现出由衷的钦佩和赞赏。在札兰丁逃走的第二年,也即1223年春天,成吉思汗一边命哲、速二将回师与他会合,一边准备渡过申汛继续追击花刺子模的这位王位继承人。
  耶律楚材力劝成吉思汗返回蒙古草原,一来军中将士思乡厌战,二来他认为西征已告一段落,现在更重要是南图中原,以便最后统一中国。成吉思汗没有接受楚材的劝告。他想现在如果不乘胜除掉札兰丁,将后患无穷。再说,他也真想和这个对手较量下去,一个真正的对手是不可多得的。他在札兰丁跳进申河逃走时放过他,是想让他败得心服口服。大军继续向西挺进,行军途中博尔术突然病倒了。
  博尔术始终不像木华黎、速不台、哲别等人那样声威显赫。他协助成吉思汗处理军中事务,几十年如一日,表现出极大的牺牲和忍耐精神。他的忠诚、他的劳苦,只有成吉思汗能理解。虽然繁琐而重要的后勤事务妨碍了他军事才能的发挥,但他从无怨言。
  成吉思汗从没有想过世界上还有什么力量能将他和博尔术分开。然而博尔术在西征的路上染上了致命的疾病,再也不能起来。对此,成吉思汗感到莫大的痛苦。继续让博尔术随部队行军,无疑不利于他的身体康复,但让博尔术留在撒马尔罕养病,他又放心不下。博尔术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依然坚持随队前进。他情愿像真正的勇士那样在战场上结束一生。刘仲禄仔细为博尔术做了诊治,无奈他纵有回天妙术,也无力挽留博尔术的生命。成吉思汗在感情上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在挚友身边滞溜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了。
  最后一天,博尔术睁开眼睛,看到所有的亲人都围聚在他的身边。他艰难地坐了起来,不用任何人帮助。
  “你醒了……”玉苏忧伤地摩挲着丈夫肿胀的双手,“可汗刚刚离开,他已经陪你好多天了。”
  博尔术深情地凝视着结发之妻,说:“夫人,你受累了。”几十年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他对她,竟然情浓若初。
  玉苏心中一酸,背过脸去,“看你都说些什么……”
  博尔术将妻子的双手拢住,“夫人,我不行了,你要有思想准备。”“不!不会的……”玉苏满眼是泪。
  博尔术命合赤辉取来那柄陪伴他东征西杀了一生的宝刀,久久地深情地抚摸着锋利的刀刃,然后郑重地将刀递到长子手中:“合赤辉,这把刀陪伴为父数十年,从今天起我把它交给你。为父深受可汗知遇之恩,纵为他赴汤蹈火也难报万恩,你们兄弟几个要继续为他冲锋陷阵。”
  “父帅!”合赤辉流泪接过宝刀,“扑咚”一声跪在地上,说:“您放心吧,儿臣会的。”
  斡歌连悄悄弹去眼里的泪花,强作欢颜:“大哥,你会好起来的,何出此不吉之言?”
  博尔术靠回枕上,呼吸越来越微弱。亲人们屏声敛气的望着他,四周寂静无声,突然,博尔术睁开双眼,用力撑起了半个身体,冲门口喊道:“是可汗!可汗来了!”
  成吉思汗扑了上来,紧紧握住博尔术伸出的双手,“你真的醒了!朕回去怎么也待不住。弥感觉如何了?”
  博尔术深情地笑了,“可汗,臣不想让您陪在臣临终的床前,可您还是来了。”
  成吉思汗大惊。
  “如果在最后的时刻,不能见到您……那该……多么遗……憾……”博尔术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但嘴角却挂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
  渡过申河,灼热的空气仿佛能将一切烤焦。将士们挥汗如雨,喉咙干裂。大军开进申河冲积平原时,忽然被一只形状、毛色都十分怪异的动物拦住了去路。那怪物横在道边,咄咄如出人声,然后飞快地跑远了。
  闻听如此怪事,喜吉忽急忙向成吉思汗禀报。成吉思汗将信将疑,盯着喜吉忽问:“你是否亲眼所见?它是什么模样?”
  “全身绿色,形状似鹿,长有马尾,头上有角。”
  成吉思汗很纳闷,回头问耶律楚材:“‘美髯公’,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怪物?”
  耶律楚材胸有成竹地回禀:“臣见史书上有记载,此兽名日‘角端’,是种瑞兽,素喜和平,憎恶杀戮。据传它日行一万八千里,通晓诸国语言。臣想它此时出现,一定是上天派它来劝谏可汗的。可汗乃天之骄子,当以天下苍生为念,切勿再造杀生罪孽,如此,上天幸甚,百姓幸甚!”
  成吉思汗略一沉思,再问喜吉忽,“你不是说它还说了话吗?它说了些什么?”
  喜吉忽飞快地瞟了楚材一眼。楚材以袖遮面,嘴唇微动。大概是心有灵犀吧,喜吉忽干脆地回答:“那角端说‘汝主早还’。”
  楚材暗暗松了口气。
  “果真是这样说的?”成吉思汗不信。
  “或许臣弟未听清,可汗不妨再问问其他将士。”
  将士们巴不得早日离开印度这个大火炉,无不赞同“汝主早还”一说。成吉思汗不再犹豫,即日颁诏回师。全军上下欢呼雀跃。
  接受楚材的建议,成吉思汗在巴格兰度夏。这时传来令他更为震惊和痛苦的噩耗:木华黎病逝。
  刚刚承受了博尔未离去的打击,现在又失去了爱将木华黎,成吉思汗只觉寸心如割。本来中原有木华黎坐镇,他可以高枕无忧。木华黎的才智超人,谋略高深,仿佛苍天给他的另一只手臂。如今木华黎病逝,谁将帮他平定中原?
  成吉思汗率领大军来到叶密立河附近。令他高兴的是,拖雷之子、他的两个孙子忽必烈、旭烈兀奉孛儿帖夫人之命前来相迎。
  忽必烈、旭烈兀皆为繁缕亲生。母亲教子有方,繁缕为拖雷生的四个儿子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长大后都很有作为。蒙哥是继窝阔台之后蒙古帝国第三代可汗,为人深沉严谨,勤奋好学,是当时有名的数学家。他第一个将《欧几里德几何原本》翻译并介绍到中国来,及至做了可汗,他仍然事必躬亲,有亲自起草公文的习惯,是成吉思汗家族中文化修养最高的一位可汗。忽必烈是元朝开国之君,在他手上完成了中国的统一,建立了繁荣强盛、版图横跨欧亚的大元帝国。旭烈兀则是波斯伊尔汗朝的开国始祖。阿里不哥英勇善战,多年后,在长兄蒙哥病死钓鱼台、汗位虚待的情况下,他起兵与忽必烈争夺汗位,兄弟拥兵对垒四年,最终阿里不哥败北。但是,与其说阿里不哥败给了忽必烈,不如说蒙古习惯法败给了当时在蒙古已形成体系的汉法。治理汉地是使用汉法还是使用蒙古习惯法,是交织在蒙哥、忽必烈、阿里不哥三兄弟争端中的最本质的原因所在。忽必烈顺应了历史发展的潮流,最终承担起了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责。九岁的忽必烈有着聪慧儿童所特有的聪颖、机敏,弟弟旭烈兀比他小两岁,也是十分俊秀灵慧。成吉思汗看到两个爱孙如此可意,禁不住笑逐颜开。他知道这两个孩子将给他的晚年带来天伦之乐。
  两个孩子有模有式地给爷爷见过礼,便缠绕在爷爷身边,丝毫不觉陌生。成吉思汗伸展双臂,抱住了两个孩子。他先问忽必烈:“告诉爷爷,你喜欢做什么?”
  “围猎。”
  又问旭烈兀:“你呢?”
  旭烈兀说:“我和哥哥一样。”
  “好好,明天爷爷就带你们俩去参加围猎。”
  忽必烈睁着二双明亮的眼睛,不眨眼地注视爷爷慈爱而又威严的脸。成吉思汗察觉到了,含笑问:“你还记得爷爷吗?”忽必烈使劲地点头。
  “爷爷离开草原的时候,你和旭烈兀都还是个小不点儿,旭烈兀刚刚两岁,转眼间你们都长大了。”
  忽必烈抱住爷爷的脖子,附在他耳边悄悄说:“我做梦梦见过爷爷呢,骑着高头大马,像天神……不!比天神还要威风。”
  “哦?真的吗?”成吉思汗开怀大笑。
  旭烈兀急了,“爷爷,哥哥跟你说什么呢?”
  在一旁默默注视着父汗的拖雷,心在隐隐作痛。父汗已经很久没有这般酣畅的笑声了。博尔术、木华黎的相继病逝,给父汗的打击实在太大了,那以后只感觉父汗日渐憔悴,失去了过去常有的那种神采奕奕。也许额吉正为此才派来忽必烈、旭烈兀这两个孩子,无忧无虑的童心是所有人的忘忧良药。
  “拖雷,孩子们大老远来了,你也不说上几句?”成吉思汗突然冲儿子说,他注意到了拖雷的沉默。
  拖雷忙说:“嗯……嗯,奶奶身体好吗?”
  “好。”忽必烈说完,又补充一句:“额吉的身体也很好。”
  “既然组织围猎,儿臣是不是出去安排一下?”拖雷没问的了,对父汗说。
  “不忙,先遣使去召术赤,让他务必前来相会。”拖雷转身欲走,又踌躇地站住了。
  “怎么啦,拖雷?”
  “儿臣听说大哥最近身体欠安……”
  “朕数次遣使召他,他皆以生病为由推辞。若果然卧病,该速派良医前去诊治。”
  “扎。”
  “让迪格传婉嫣、速格纳黑也一块来吧。”
  父亲不在场,忽必烈、旭烈兀更加无拘无束。成吉思汗宠爱地看着他俩:“你们哥几个天天都做些什么?”
  “念书、习武。额告把我们管得可严呢,从不允许我们随意玩耍。”
  很早以前孛儿帖就说过,繁缕是个有头脑、有远见的女子。按照蒙古习惯法,拖雷将来要继承父亲遗产中的绝大部分。而要治理蒙古本土,更需要精明和耐心。拖雷很早便在军事上表现出非凡的才能,可惜性格过于淳厚憨直,少有城府,倘若没有繁缕、歧国这两个才智超群、机敏稳重的儿媳从旁相助,成吉思汗对儿子还确实放心不下呢。
  婉嫣、速格纳黑不多时走进了爷爷的行帐。
  忽必烈、旭烈兀急忙上前给姐姐、姐夫施礼,婉嫣一手一个拉住弟弟,高兴极了,“连旭烈兀都长这么大了,蒙哥更该是个大人了。”
  “是啊,大姐姐,我们时常听奶奶说起你,奶奶特别想你。”婉嫣眼圈一红:“姐姐何尝不想奶奶……现在谁在陪奶奶?”忽必烈说:“察必被接到奶奶身边了。爷爷,您还记得察必吗?”当然记得。察必是国舅按陈的小女儿,与忽必烈同岁。
  “察必每天都和我们一起读书。”旭烈兀补充道。
  婉嫣不由想起南图赣,当年他们不也如此吗?每天一同念书,一同玩耍……
  成吉思汗一心指望长子术赤前来赴约,届时将举行大规模的围猎。初次参加狩猎的儿童要由长者拭脂油于中指,以示祝福。成吉思汗亲自为两个孙子举行了这样的仪式。孩子柔软的手指停留在他们爷爷已经粗糙的手掌中,表示长辈的生命将在他们身上得已延续,还有希望……
  忽必烈、旭烈兀按捺不住勃发的兴致,催开坐骑,跃跃欲试。猎物被圈赶到一处,成吉思汗带着两个孙儿先行进入狩猎圈,将士们紧紧相随。两个孩子一心要在爷爷面前显弄所练所学,个个专心致志,举弓待发。忽必烈首先射中一只兔子,旭烈兀射中一只山羊,众将一起喝彩。兔子和山羊皆为善跑善跳之物,可见小家伙已谙熟弓马之事。
  射猎接近尾声,由德高望重的长者出面为幸存的动物求生。成吉思汗不直接回答,而是问身边的忽必烈是否准请。忽必烈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可竭泽而渔,还宜网开一面。”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欣然准奏。一旁耶律楚材暗叹不已,不想皇孙小小年纪便出语不凡,将来或可成就大业……
  派去召请术赤的薛暗回来了,他告诉成吉思汗:太子身体欠安,难以复命。
  成吉思汗让薛暗近前,背身细细问他:“薛暗,你是否亲自见到了大太子?他的气色怎么样?可是旧病复发?”
  薛暗不敢撒谎,“臣并未亲见大太子,是小王爷代为接待的。臣问了大太子的病情,小王爷只说正在请大夫诊治,请可汗不必担心。”
  成吉思汗心里一沉,“也罢,你下去吧。”
  回到帐中,成吉思汗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他不敢肯定术赤到底是真的病了,还是以生病作借口拒绝与他见面。从攻打玉龙杰赤至今,他数次召见,术赤皆推诿不至。按说怀疑儿子是不应该的,可是术赤最后一次说的话总是萦绕于脑际:如若儿臣起来反对您,只怕尚未动手便身首异处。当时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再说拔都一会儿说父王的病不要紧,一会儿又说父王身体不适不能会客,那么术赤的病究竟要不要紧?术赤的绝情,深深地刺伤了他这个做父亲的心。成吉思汗忽然想到术赤或许是在为储君一事不满。但是,术赤也应该清楚,他的身世之疑以及阴郁的个性都决定了他不是继承汗位的最合适人选。正是为了弥补对他的亏欠,做父亲的才为他格外选择了封地,好让他从此远离猜忌、白眼,自由自在地生活。这番苦心,儿子可曾理解?
  成吉思汗是个自尊心和占有欲极强的人,绝不放弃视为己有的一切是他性格中最为鲜明显著的特点。当初不计一切代价夺回孛儿帖夫人为此,现在怀疑儿子亦为此。术赤是他的儿子,他宁愿亲手杀掉他,但决不允许儿子背叛他。
  1225年春,蒙古大军回到客鲁涟河畔的大本营。结束长达七年的西征战事,这支军队将在自己的故乡进行彻底的放松和休整。但面对绿草新生的草地,成吉思汗的内心惘然若失。多么美丽的草原,难道不该是鹿狍奔嬉之地,老少缱绻之所,亲情融汇之处吗?为什么在自己的骨肉中,却也有不尽人意之事?
  依然酷爱围猎和打马球,但自从回到漠北草原,成吉思汗更加怀念留在花刺子模的长子术赫。他遣使前去召请术赤——他都说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试图召见儿子了——自1220年夏天至今,已经整整五年父子俩不曾见面,在思念加剧的同时,疑虑也在加剧。
  说不清什么缘由,近期成吉思汗止不住的经常考虑身后之事。他多次叮嘱三个儿子:“你们对待诸将,要谨慎行事。你们还年轻,而诸将多为功臣。倘有违犯军律之事,朕在时可交予朕处理,朕不在时,你们三人要共同商议,以求万全,切莫意气用事而令诸将灰心。”
  忧郁像条毒蛇逐渐缠绕在成吉思汗的心头,这位坚强如铁的蒙古可汗经常被笼罩在看不见的凄楚和焦虑的阴云中。他更愿与耶律楚材漫步闲谈,有一次,他指着正在草丛中嬉戏的孩子说:“朕之后代子孙将衣金衣,食美食,跨宝马雕鞍,拥绝色美妇,然他们不复再忆,此等荣华富贵赖何人所得。”
  或许成吉思汗已经预感到蒙古帝国在他死后即会分崩离析。他过去不止一次对围在自己身边的三个儿子讲起多头蛇与多尾蛇的故事,他希望儿子们能真正懂得这个曾经由他母亲在童年时期教给他的故事。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个故事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母亲,心里翻涌起对母亲无尽的思念和对前景的忧虑。
  楚材在离成吉思汗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注视着可汗倦怠的脸容,胸中涌动起莫名的悲哀。为可汗,也为他自己。无休无止的战争摧残了生命,践踏了文明,曾想倚傍昆仑,拯救众生,然而岁月蹉跎,至今一事无成。难道此生注定要碌碌无为?不敢想像成吉思汗去世后情形会是怎样,楚材头次发现他对成吉思汗的感情充满了矛盾。成吉思汗在战争中的残酷令他厌恶,累累白骨常人梦中。同时,成吉思汗内心深处的善良纯朴又使他为之感动。倘若抛开道义准则,他确实很钦佩这位蒙古可汗的雄才大略。成吉思汗似从梦中惊醒,和蔼地看着楚材。
  “可汗,侍卫们已烤好鹿肉,让臣来请您。”
  “晤。‘长胡子’,你看这里风景如何?”成吉思汗边起身边问。
  楚材环顾四周。道:“看满目葱绿,听阵阵松涛,倒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可做得朕的墓地?”楚材大惊,半确无语。
  成吉思汗笑了,指指他刚在下面休息过的大树说:“朕死之后,就将朕葬在这里。”